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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一愣,旋即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给金濂和陈循讲的故事里的诗句,没想到这么快便传到了市面上。

王成也是笑呵呵地道:“少爷,这位士子还是有些水平的,还能读懂这首诗。”

朱祁钰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即便是王真,都能清楚理解这两句诗的含义。”

王真刚刚稳定下来的屁股又开始磨了,两位大佬拿他说事,由不得他继续稳当。

王真苦笑道:“少爷,干爹,我也没怎么读过书,只知道这两句话说的是当朝廷遇到危机的时候,为官之人当挺身而出,不惧艰险困难,也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

王成笑着评判道:“你说的很对。”

朱祁钰关注的点却不在这上面,而是惊异对着王成问道:“他没怎么读过书?”

王成点点头,回答道:“对,真儿原本是山东人,商贾之家出身,小时候读过几年,不过后来家里遭了灾,身子残了,父母也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看他可怜,这才收了进来。”

“原来如此!”朱祁钰看向坐立不安的王真,吩咐道:“你倒也是个可怜人。”

“这样吧,回头你就去内书堂读几年书,好好学习一下,不然连字都认不全,怎么做后宫大珰。”

王成立刻喜出望外,看向已经愣住的王真,催促道:“还不快谢过少爷?”

王真这才反应过来,对着朱祁钰行了个暗礼,道:“小人多谢少爷,小人一定用心读书,今后为少爷出生入死,绝无怨言。”

朱祁钰随意点点头,继续喝茶。

王真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机会。

那可是内书堂啊,授课的都是翰林院学士,能从内书堂毕业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宫中的重点培养对象,这些年的内宫大珰除了王振,剩下的全是内书堂出来的,皇帝让他去内书堂读书,岂不是就意味着内宫大珰的位置已经被他预订了一个?毕竟王成这位司礼监掌印只有他这么一个干儿子,不提拔他能提拔谁呢?

虽然这次因为银矿已经开采的原因没能升少监去掌兵仗局有些客气,不过皇帝还年轻,自己干爹的位置会一直很稳,以后再找机会便是了。

朱祁钰没有理睬他的这些想法,而是继续偷听书生那桌的谈话。

只见刚才诵诗的书生满脸敬肃地问道:“时用,此故事你是从何处听得的?”

对面字时用的书生答道:“仲深,我与王探花熟识,他如今任翰林院编修,在政务院学政,昨日放衙之后在莳花楼碰见,他说与我听的。”

“王探花果真是王探花。”叫仲深的书生赞了一句,道:“此番故事蓬勃大气,尤其是那位林姓大臣,绝对是国之栋梁,无奈朝廷无能,皇帝昏庸,这才无辜被贬,最终导致这丧权辱国之事发生。”

叫时用的书生却是摇摇头道:“非也,当时我也是如你一般猜测,以为这故事是王探花所作,却被告知,这是政务院金副理说与王首理等人听的。”

“金副理老成谋国,想来是看到了前几年的时局,故而作出如此故事,以警示天下。”叫仲深的书生又开始夸金濂。

没想到那个叫时用的书生还是摇了摇头,道:“非也,据闻,此故事也非金副理所作,而是当今天子说与他听的,不过这只是传言,感觉当不得真。”

叫仲深的书生点点头:“的确,当今虽为圣天子,然毕竟年轻,思虑再周全,也比不了金副理等老臣,想来是做不出这等故事的。”

“况且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所作之人必是臣子,没有哪一位天子会有这样的感悟。”

王成在一旁听着,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什么叫皇帝作不出来?朱祁钰说故事的时候,他可是在旁边听着的,听得一清二楚呢!

一旁的王真也知道这事儿,毕竟朱祁钰并没有让王成保密,所以这个故事在后宫也传开了,王真还是亲耳听自己干爹讲的呢!

于是,王真立刻出声道:“哪里来的书生?当今天子为何作不出这等故事?莫非只有尔等文人才知道报效国家吗?”

这一声说得太快,王成都没来得及阻止。

那面的两个书生自然也听到了王真的话,扭过头来观看,一下子就看到了刚刚坐下的王真。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起身走了过来,那名叫仲深的书生拱手行了个礼,问道:“不知三位方才可是在偷听我与时用兄的谈话?”

这话说得有些不太客气,朱祁钰一皱眉,原本想要阻止王真反驳的心思也立刻打消,只是看着王真和他们辩驳。

果然,王真立刻说道:“这茶楼原本就这么几张桌子,二位说话声音那么大,何来偷听一说,我家少爷就是想听不到也不可能啊!”

“但是毕竟是偷听了的,此事倒也无碍,只是我与时用闲聊,又没有提到尔等,关你何事?”叫仲深的书生不客气的教训道:“再说了,那等故事是何人所作,如今还没有定论,我与时用只是猜测一下作者而已,又没说当今圣天子的坏话,哪里需要你来说教?”

王真顿时气急,不过那个叫仲深的书生口锋太利,怼的王真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不过叫仲深的书生并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转向了朱祁钰拱手道:“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我家少爷是你一个穷书生能认识的吗?”王真抓到机会,立刻出声训斥道。

仲深冷笑一声,反驳道:“我与你家少爷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仆役插嘴?”

然后转向朱祁钰说道:“这位公子,能否出声管管你家仆役?我观你也是衣着华贵,当是富贵人家出身,为何家中仆役如此没有尊卑,不仅和主家同坐一桌,还胡乱插嘴,当真是需要好好教训一番的。”

王真还想反驳,却被朱祁钰伸手阻止,道:“我朱家的仆役有没有尊卑,那是公子我的事情,关二位何事?”

叫仲深的书生登时一滞,不过却被另一名书生伸手阻止。

那叫时用的书生拱手道:“贡生徐溥,不知朱公子仙乡何处?可也是读书人?”

“徐溥?”朱祁钰隐约间听过这个名字,拱手说道:“京师朱康,并非读书人,未走科举之路。”

“原来是皇姓。”徐溥拱拱手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知朱公子如何理解这两句诗的,莫非你也认为,这是当今天子说过的?”

朱祁钰一乐,直接反问道:“正如这位仲深说过的,你们都没有确定作者是谁,即便我说是皇帝说过的,你们能信吗?”

徐溥顿时有些哑口,缓了片刻才道:“但是这种诗句不可能是一朝天子能说的,只能是国之贤臣才会说。”

“那天子会说什么?”朱祁钰立刻反问。

那个叫仲深的书生立刻说道:“自然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亦或是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这四句诗是两首诗,前面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写的赐萧瑀,后面的则是赵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游灵山寺时吟咏的咏初日。

朱祁钰却是笑道:“恐怕还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吧。”

叫仲深的书生脸一红,宋真宗赵恒的这首劝学诗他自然知道,不过诗中对于富贵权势那种赤裸裸的追求,却是让他们这些自诩儒家子弟的书生很是不耻,只是面对这位朱康朱公子,他不想后退,于是强辩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昔日诸葛武侯长居隆中读书,故而知天下大势,辅佐汉昭烈帝占据荆益,成蜀汉之势,正是因为其精通五经所致。”

“恩,所以诸葛武侯五十四岁就因劳累过度而过世了。”朱祁钰又替他补了一句。

叫仲深的书生刚想得意一下,听了朱祁钰的补充,却是一滞,旋即补充道:“正因为如此,诸葛武侯才能成为天下忠臣之表率,得万世敬仰。”

“恩,一世六十年,诸葛武侯过世于建兴十二年,至今不过一千二百多年,最多也就是二十世,不知你这万世从何而来?”朱祁钰再次补了一句。

“这......”叫仲深的书生顿时哑然。

他说万世是虚词,哪有人真的去计算这个时间啊!

一旁的徐溥出声道:“这位朱公子,仲深兄的万世乃是虚词,并非是在说诸葛武侯距今已有万世之遥,但是我想替仲深兄问一句,朱公子莫不是以为,诸葛武侯不可为万世师表吗?”

这个反问的确有些尖锐,不过朱祁钰却毫不在意,回答道:“诸葛武侯为臣之心,确可为万世师表,但是若当年诸葛武侯效忠的不是刘备,而是曹操呢?那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曹魏可否更早做到一统天下?”

“曹魏的皇位传承可否做到安稳?”

“若是曹魏的皇位安稳,是否还会出现司马家那样的权臣?”

“无司马家那等权臣,五胡还敢乱华吗?上千万汉人还会那样悲惨吗?我汉人女子还需要沦落到与牛羊为伍,被胡人谓之两脚羊吗?”

“这些问题你都不去想,还说什么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恐怕你们读书,为的都是黄金屋和颜如玉吧?”

徐溥顿时也是哑然。

朱祁钰这一套太猛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如果诸葛亮真的投靠了曹操而非刘备,那蜀汉一定不会出现,孙吴一江东一地抵抗天下,绝无丝毫胜算,那曹操一统天下不说轻而易举,但是也可以在有生之年做到,到时候以曹操的疑心,绝对不会让司马家做大,甚至直接找个好梦中杀人的理由砍了司马懿都有可能,没有了司马家,自然也不会有两晋,五胡哪里还敢南下乱华,上千万汉人百姓自然就不用死了。

但是,这一套理论虽然没错,只是徐溥听起来,怎么听怎么感觉别扭呢?

徐溥深思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朱公子也说了,这一切都是如果,都是但是,翻译过来就是猜测,并非实际发生的,于是立刻出声反驳道:“朱公子方才也说了,若是诸葛武侯效忠曹操,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当不得真。”

“况且我等所说的乃是为臣之心,并非诸葛武侯投效于谁。”

朱祁钰没想到这个徐溥居然能反应过来,看出了自己偷换话题的想法,立刻便高看了他一眼,笑道:“徐兄说的对,但我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们能看清一点,读书乃是为了济世安民,并非是去猜测一个故事的作者,以文风来确定其为何人,万一真的是当今天子作的此文,尔等岂不是猜错了?”

“不可能,当今天子乃是真龙在世,哪里会以臣子之心去写诗。”那个叫仲深的书生立刻反驳道。

朱祁钰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当今天子也是临危受命才登基称帝的,之前他可是郕王,也是臣子啊!”

叫仲深的书生再次哑口无言,顿了一下反问道:“那你说,故事中的番邦是哪个国家?为何他们的战船比我大明的宝船还要先进?为何可以任意攻伐广州镇江等地,而我大明将士却无力抵挡?要知道,当今圣天子在世,武清侯可是在大同那面全歼五万蒙古铁骑,难道那些番邦的战船会比蒙古铁骑还要凶猛吗?”

朱祁钰顿时沉默,他在犹豫要不要将之后的事情说出来,不过他实在是有些不想说,毕竟那段历史实在是太耻辱了,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起来。

那名叫仲深的书生见朱祁钰不说话,以为已经将他问住了,于是略带得意地追问道:“怎么?说不出来了吗?”

朱祁钰马上脸色一黑,冷声道:“既然二位想要听,那我就和你们详细说一说。”

“王成,王真,把其他人全都给我清出去,我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接下来的事。”

“是。”王成和王真立刻站起身来。

王成对着四周拱手道:“诸位见谅,我家少爷与这二位书生有事要谈,不想被人听到,还请诸位可以成全,诸位今日的茶钱我家少爷包了。”

“凭什么你家少爷说让我们走,我们就得走啊,你家少爷什么身份?知道不知道小爷我是刑部吴主事的妹夫。”果然,有不服的人叫嚷道。

王成没有再废话,使了个眼神,两名常服打扮的侍卫便走上前去,将那个人架了起来,直接拖下楼去,完全不理会他凄惨的叫声。

其他桌的客人一见这架势,也都老老实实地起身告辞,没有半句废话。

刑部主事的妹夫都被人架了下去,他们普通百姓,又能说什么呢?老老实实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等无关之人全部都离开之后,王成打发王真去一楼楼梯口守着,不让任何人上来,自己则是留在了二楼。

无它,他对于故事的后续也极有兴趣,当然要留在二楼听故事了。

二楼清净了,徐溥却开始冒冷汗了。

这位朱康朱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就连刑部主事的妹夫都没惯着,而且看守在周围的壮汉,明显都是不好惹的,这位朱公子的身份一定极为尊贵,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护卫。

不过京师都有哪个朱家有这种实力呢?

太子?不可能,太子才几岁啊,和面前的朱公子明显不符。

皇长子?也不可能,皇长子和太子差不多大,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是已经有人辟谣了吗?方法就是公布了皇长子的年龄。

成国公朱仪?这个人倒是有可能,不过这个故事是从政务院传出来的啊,朱仪和政务院可没有什么关系,对立倒是有可能。

难不成这个故事真的是当今天子说的,面前这位朱康朱公子真的就是当今天子?

徐溥真的希望自己这个猜测是错的,如果真的是当今天子,他徐溥只能祈祷这位朱公子不要将今天的事情放在心里,不然他两年之后还考个屁的会试啊,趁早回老家治学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朱祁钰却不知道徐溥的心里多了这么些个猜测,开口说道:“你们口中的故事已经说了,那个番邦在万里之外,正因为太远,所以才要打造比宝船更快更坚固的船只,来我大明贩运货物。”

“而他们正是因为船坚炮利,所以才能迅速转移,找寻我大明薄弱之处攻击,我大明将士疲于奔命,打不过是正常,打得过才是不正常的。”

“至于他们的战力是否强于蒙古人?”朱祁钰顿了一下说道:“蒙古人先下了海再说吧!”

徐溥没有说话,那个叫仲深的书生却是问道:“我大明乃是天下的中心,能工巧匠不计其数,怎会打造出不如他们的船只?”

朱祁钰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此番邦能够因通商互市的矛盾而万里迢迢与我大明开战,那就说明那番邦以商贾为主,商贾的势力比其他人的势力都要大,商贾贩卖的货物都是工匠制造,所以工匠的地位自然就高,商贾付给他们的工钱就高,只要商贾提出要求,工匠自然千方百计去实现,打造出的船只比大明更强,有什么不对的吗?”

“那我大明将士无力抵挡,此事你如何解释?”叫仲深的书生继续问道。

朱祁钰解释道:“番邦的船只能够快速从广州开到镇江,他们的士卒完全不需要费力气,只需要坐在船上就可以了,而我大明将士要从广州调到镇江,千里迢迢过去,靠的全是步行,速度怎么可能比水路更快?”

“等到了地方,我大明将士已成疲惫之师,而敌人却没费什么力气,可以以逸待劳,我大明将士如何能战胜他们?”

叫仲深的书生强辩道:“我大明将士兵强马壮,即便是疲惫之师,那也是精锐,又有什么敌人不可胜?怎会败给区区番邦?”

朱祁钰指着街边一个卖豆腐的女人说道:“你和那个女子打一架,但是你要先绕着京师跑一圈,那女子则是在这里等你,回来之后不得休息,立刻开战,你可敢保证一定能胜?”

叫仲深的书生想要说能赢,但还是没有嘴硬。

他身为男子,力气的确比那卖豆腐的女子大,但是绕京师跑一圈的话,那大概率是胜不了的,毕竟京师太大了,一圈下来起码大半天功夫,那时候他连气都喘不匀,脚肯定也是软的,能打过一个干力气活的女子才怪呢。

“等等,不对啊,我大明卫所遍布天下,就近调集即可,为何要千里迢迢地从广州调去镇江?”那名叫仲深的书生突然反应过来。

徐溥也是一愣,旋即表情古怪起来。

这位朱公子绝不可能是当今天子。

哪有天子会行这种诡辩的,动不动就偷换概念,这是古时候名家才会玩的手段,不过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儿了,自从秦始皇焚书坑儒、董仲舒罢黜百家之后,名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哪里还有人懂这诡辩技巧的。

朱祁钰却是冷笑答道:“对,我大明卫所遍布天下,然防御海疆的备倭卫却是人数稀少,实力孱弱,土木之变后,山东备倭卫大部分都调到了京师,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浙江备倭卫也是没什么战力,就连战船都只有七条,还都是二十年前的旧船,怎能守得住我大明万里海疆?”

“七条怎么了?只要能不让敌人上岸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战船?”仲深强辩道。

朱祁钰立刻反驳:“大明海疆万里,从广西一直到奴儿干都司,都有海岸线,而且我大明海疆不是没有敌人,倭寇就经常过来袭扰,那么,我问你,你知道倭寇会在何时过来?会在何处登岸?击退他们之后又要如何彻底歼灭他们?”

“若是没有船只,不能御敌于海上,即便击退了又怎样?桃渚之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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