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舱室，乔治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感激地扭头对摩根说：“这次，真是多谢你了，摩根！”
摩根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在你眼里是件小事，对我来说可是帮了个大忙！”乔治絮絮叨叨的，他现在真是高兴极了，“能把价格压到一成，这可完全是你的功劳！今天能在码头碰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倘若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愁眉苦脸呢！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已经是这么大一个商行的老板了！你也从来没给我来过信，好让我知道你的近况——我家还在老地方，你不记得了么？当年你去外面打拼，我还记得那时送别你的情景……”
“你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还弄脏了我的新衬衫。”摩根突然说。
“那衬衫还是我送你的呢！”乔治哈哈笑了两声，即使被揭了黑历史，因为难得的好心情他也没有丝毫不悦。今天既解决了生意的问题，又碰见了多年不见的好朋友，说得上双喜临门，让乔治久违地生起了些少年时的意气。
还记得当年，他们面对世界也敢放下豪言壮语，认定自己能做人上人，像城南的那个老爷一样每年回家乡都呼奴唤婢、香车宝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金子让全城的人像鸭子一样扑腾扑腾着冲过去抢食！他们约定要做比这个老爷更有钱的人，做最大的生意，赚好多好多钱！
如今这个约定嘛，摩根大约是完成大半了，他还在原地打着转。回想往事，乔治感叹一声。
“……我不是老板，”摩根年轻时应该是颇为英俊的，人到中年也魅力不减，他用茶色的眼珠看着拉尔夫，“我在给我的老板打工。”
他对乔治的想法似有所觉，微微一笑：“比不上你现在自己当老板啊。”
乔治眼里带着笑意，他锤了摩根一拳，不再提这个，又问道：“你结婚了吧？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结的婚。结婚了居然也不回家乡说一声，好让我给你准备个贺礼。不过这总不会少了你的！你现在有小孩了么？有几个了呢？好不容易在这里碰到你，我要向你要个保证——今年回去看看吧，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让他们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家里变了很多……”
他们在甲板上走着，摩根静静听着乔治的絮语，等到乔治终于讲完家乡的变化，他们来到了舷梯旁，摩根才淡淡开口：“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乔治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说，听到摩根的话，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他还在一步一步走着，走到了舷梯中央才恍然过来，意识到了老朋友在说什么：“你没有结婚么？”
“没有。”摩根摇摇头。
“为什么呢？”乔治迷惑不解，“太忙了么？”
“也不算很忙吧……”摩根沉默一会儿，说道，“只是没有想结婚的心思。”
“是还没有碰见喜欢的女孩儿么？”乔治好像找到了答案，他安慰道，“总能碰见的，你别着急……”
摩根轻轻拍了一下乔治的背，他走在乔治的后面，比他高出一大截。“注意点，”他说着，“上岸了。我不着急。”
“哦，哦。”连忙转头下了最后几级台阶，乔治又转回来直盯着朋友看。看了好几眼，他咳了几声，下一句就推翻了之前说过的话，“也不能太不着急，这个，嗯，还是要着急一点的……”
前后矛盾的说法让乔治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是真担心自己的好朋友对终身大事丝毫不着急，那可就不妙了。他忧心忡忡，觉得有必要劝一劝朋友眼光不要太高，再这么不着急下去，马上就奔四啦！
四十出头的男人还有女孩儿愿意要，五十的男人可就大打折扣了！
“好了，别说我了，”拉住了乔治，他们在岸边停了下来，摩根问道，“那你呢？结婚了么？”
“啊，这个嘛，”乔治更尴尬了，他支支吾吾着说，“我的话，嗯，不太有女孩子看得上我……”
“这是怎么说？”摩根皱着眉，眉心浅浅的纹路加深了，“怎么会有女孩儿看不上你呢？”
“……”乔治揉了揉额头，“唉，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奶奶前几年去世了，为了给她治病我欠了点债，也就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我了，即使有一两个，我也不愿意拖累了她。好女孩儿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乔治洒然一笑道。
上午的阳光洒在河面上，粼粼的波光倒映在茶色的眼睛里，竟辨不出里面的水光，摩根低下了头，哑声说着：“抱歉，我没想到……奶奶走了我居然现在才知道，她在世时对我那么好，我却没能尽尽孝心……如果我能早点回去就好了，我真是太糟糕了。”
乔治有点头痛，他就知道是这样，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摩根。“嘿，伙计，那是我奶奶诶！”乔治小声抱怨着，“难道不该是我去尽孝心么！你还想抢我的活儿么？请别这样自责了，奶奶大半生吃够了苦头，老了身体自然就不好了，病痛缠身，能够在九十八岁的时候才离世，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已经活得很久了，好多老人家都活不到她这个岁数呢！这是喜丧，你应该为她感到开心，她走的时候很安详，还叮嘱我要多多照看你……看到你过得这么好，奶奶也该安心了。”
摩根仰头眨了眨眼，眼睛里的水光一闪而逝，没人看得出他刚才哭过。他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带着点一贯的严肃，这是个多么刚毅的男人啊，连悲伤也不愿意让身边的好友知道。
“你欠了多少钱？”摩根突然问。
“怎么，你要帮我还钱么？”乔治笑着说，他心里却清楚摩根是要这么做的，“也不多，我快要还完了，不用你的了。”
“这不是给你的，”摩根根本不理，“我是给奶奶的。她在世时我没有为她做什么，现在让我弥补一点吧。”
乔治也不坚持，他知道不要在这件事上争执，摩根想做的事，还没有办不成的。“好吧，我给你一个银行账号，当年的借据和这几年还了的那部分的收据也给你，你把剩下的那点补上吧。”
摩根点点头。“把欠债全部还清了，”他说，“你就可以找个姑娘结婚了，年纪不小了呢。”茶色的眼珠转过来凝视乔治。
乔治的确老大不小了，年轻时的俊秀和青春也再也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风霜洗礼过的中年男人，只是他一笑起来还留有几分少年时的可爱，眼神对着儿时好友也十分温柔，只听他说：“这个岁数……我也不太想找个女孩子结婚了，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来，感觉挺好，也习惯了。倒是你，你得赶快找个女孩子结婚了，然后再生几个孩子，我还等着他们也叫我一声‘爸爸’呢！”
摩根没搭话，他用鞋底踩了踩粗糙的水泥地面，好似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才开口，说话慢慢的，但是很认真：“我也不太想结婚。我到现在都没结婚，以后也不想结婚了。你想要小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几个孩子，让他们叫你‘爸爸’！我们慢慢把他们养大，看他们成家、立业、生子，然后我们一起……慢慢变老，你觉得怎么样呢？”
说到“怎么样”的时候，摩根好像有点紧张，他的声线绷得紧紧的，都没有抬头看身边的人。
如果被拒绝了，肯定会极度失望的吧。
乔治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思考，才慢慢有点明白了摩根的意思，他有点被惊住了，看了摩根一眼又一眼，最后结结巴巴又小心谨慎地问：“摩根……你、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么？”
“没错，”摩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抬起头，深深看进了乔治的眼里，“以前就喜欢了，很久以前。既然你不想结婚，我也不想结婚，我们凑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
这实在有点太卑微了。喜欢一个人，要求的只是凑在一起过日子么？即使不是爱情也可以么？
被这样的摩根搞得有点难过，乔治甚至替摩根感到了委屈，他红了眼眶：“你不要这样说。你应该找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你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碰见了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么？”
“没有，”摩根斩钉截铁地否认，“喜欢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乔治也哑然了，他苦笑着说，“我有什么好的呢？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
“但是都不是你，”摩根打断了他，“他们再好，也不是你。”
乔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大男人了，居然还掉眼泪，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差劲。
这份诚挚的情谊，该怎么去面对它呢？
乔治哑口无言。他从小和摩根·基尔一起长大，摩根是个孤儿，在小城里也没人待见他，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脾气不好，桀骜不驯还爱惹事——这和现在的他可是判若两人。
即使有人家愿意收养他，过几天也会被这个小男孩儿搞得头痛不已又把他退回了孤儿院，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之后就没人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了。摩根倔强得很，自那之后更不愿意被像个货物一样挑挑选选，每天除了晚上还在孤儿院睡觉，白天从不待在孤儿院里，只在街上乱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