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本该到这里就满足了。
但是……梅布尔捏紧了拳头。
“我想做您的朋友，”他将自己的奢望吐露，“而不是位可有可无的谏臣。”
他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希灵又恢复了冷静的神色。
他沉默地与梅布尔对视，那双琥珀眼瞳里有浅浅的一弯渴望。
可能因为太多了，所以溢出来了。
“我可能……”他斟酌着说，“不需要太多朋友。”
真心话，希灵的绿眼睛真诚地望着梅布尔·布朗尼尔。
这令人心伤的委婉拒绝。
“您现在有几个朋友了？”梅布尔固执地问，他绝不接受。
希灵尴尬地笑了笑，“嗯……”他数来数去，犹疑道，“一个吧。”
小龙应该是朋友吧？希灵不确定得想。他把小龙算成了朋友，如果小龙不同意，这就太尴尬了。
“一个也不是很多，我可以做第二个。”梅布尔酸酸地说，然后建议道。
实在是很固执。希灵心里叹了口气。
“梅布尔……”希灵轻唤一声。
“不可以么？殿下？”第二次拒绝，梅布尔鼻子一酸，差点没流出泪来，“我不可以么？”
没有问“为什么我不可以？”，而是“我不可以么？”。
其中的卑微苦闷，让人一望既知。
也让人心酸心痛。
希灵的绿眼睛，在昏沉的角落里，好像一湖静谧深远的湖水。
良久，他才苦恼地说：“梅布尔——”
“为什么呢？”他反而问了。
“做谏臣没什么不好，做朋友也没什么好，”希灵清亮的嗓音压低，温温柔柔，“别这样。”他柔软地劝阻。
“您不能代替我去考虑什么是好，”梅布尔比希灵高出一大截，但是看着希灵的时候，好像是希灵在俯视他。梅布尔的眼球漫上浅浅薄薄的一层水光，“这对我不公平。殿下。”
说着怨恚的话，眼神是哀婉柔软温暖的，好像怎么去伤害都没有关系。
希灵没有别开眼，他认真看着眼前的神官。
不知为何，原本想说的话酝酝酿酿，慢慢化做了一丝丝的怒气，渐渐如水充盈心间。
“……说这样的话，”希灵头一次冷斥道，“这样要求我，可是我就必须接纳么？”
这对我也不公平。他的喉咙动了动，终究没吐出来。
那层泪光迅速变厚、变重，终于要落下来。梅布尔转开头。希灵失神，视线好似被黏住了，也随之移动。
但是他没看见眼泪。
不过五秒，梅布尔再转过来之后，眼中清明，再没有之前的将坠未坠的泪水。
“抱歉，”他的眼神依然温暖，声音却沙哑了，含笑道，“殿下，让您为难了。”
他低下头，认错：“您说的对。”
“我不该因为自己的心情强迫您，”他说，“是我错了。”
我还是太心急了。他默默加了一句。
梅布尔抬起头，依然凝视希灵，纵使被无情对待，眼里有的依然是顺从和喜爱，他慢慢开口：“我……并非想要粗暴地了解您、掌控您，只是我非常希望知道您的想法，与您交谈，为您解答所有的困惑。因为这种心情，我强迫了您，这是我的重大失误。如果您想要换掉我，请不要顾虑我，一位更好的臣下给您的助力非比寻常，请要多为自己着想。我为我今天的行为感到抱歉……希望您不要为此困扰。”
他弯下腰之前看希灵的那一眼，令希灵心里瞬间揪紧。
饱含了祝福、希冀和爱意，是人类最美好感情的浓聚。
说出那句话后，希灵的脑袋发懵，被看了这么一眼，连指尖都颤抖起来了。
青年退后一步，恭敬的距离。这里的动静让人看了几眼，一个年轻人在鞠躬，但是向谁呢？看不见，也不再看了。
他低着头，背脊微弯，只能听到沙哑带笑的声音说：“很抱歉，殿下，我还需要把您送回货栈。请您再忍耐片刻，交接完事务，明天我会回教廷。”
说完，他要往旁边走。是怕我讨厌他么？希灵懵懵地想。
这是他第一次对身边人发火。
啪。
希灵前倾一步，抓住了梅布尔的手腕。
欲走的年轻人，他僵硬了一瞬。被握住的左手腕凋亡一样垂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右手在颤抖、在发麻。
“您……”他涩声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更多了。
“我没有讨厌你，”希灵捏紧，声线蕴含一丝不能察觉的紧张，“你一直做得都很好——”
“我是说，”他悄声吸气，“我不会换掉你的……”
“别走。”
梅布尔握了握右手。然后扭头。
从阴影里走出来，大厅顶上水晶的炫彩灯光远远投射过来，斜着擦过了小殿下微仰的绿眼珠，晶莹剔透，他带着紧张、带着歉疚、带着自责，然后把这些情绪小心隐藏，抿唇望着他——殿下让他别走。
梅布尔微笑：“好的，殿下。”
您的要求，我总不会拒绝。
不远，但是亦不如往昔亲密。
隔着一段缝隙，他们遥望大厅。其实谁也没注意那里的人在做什么。
好似梅布尔刚来他身边，在托尼的葬礼上，他们之间无言沉默只存在那短短一瞬。
什么时候变亲密的呢？梅布尔对他笑的时候，早晨敲响他的房间的时候，穿上梅布尔为他准备好的衣服、然后梅布尔蹙眉端详为他换掉几件搭配的时候，无需说话就被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的时候，遇到问题后饶有兴趣地就和梅布尔一起讨论的时候，需要梅布尔而他就在眼前笑意盈盈的时候，一点点帮助他成长而毫无怨言的时候……
他一直都在被妥帖照料、细心引导，只是一个多月，与梅布尔之间的联系就已经如此紧密。
希灵沉默着站立，凝视远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睫毛上下翻飞，细微的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在下眼睑投下斑驳的阴影。
“和我做朋友，不会那么简单哦。”他突然说，平直的语调，没有一点的情绪。
“我知道，殿下。”停了会儿，才有微带笑意的声音。
好像还有点鼻音……他哭了么？
小殿下想歪头看一看，但是忍住了。不要去看，他告诫自己。
“……会很艰难的。”他又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警告。
“是的，我知道的，殿下。”梅布尔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还很愉悦。
“……还会很危险……”希灵最后憋出来。
“我明白的，殿下。”身边的人突然靠近，希灵僵住了。旁边犹豫的心情，不说出来也能感受到，希灵疑惑，想抬头看一看，却被摸了一下头发，“我都知道，都明白，殿下。”
轻柔抚摸殿下的金发，梅布尔浅浅笑起来，两只小酒窝显露：“但是我想做殿下的朋友。”
虽然不是第一个，他遗憾地想。
“既然都知道……”希灵任由侍从官以下犯上，只是说，“何必还要坚持呢？”
他的声音里满是怅惘。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何必呢？和他做朋友真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身边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莱文、托尼、伊迪……哪个不是因为他呢？何必要自讨苦吃呢？
突来的难过袭上心头，希灵低下头，眨了眨眼，一滴泪珠躲藏在模糊不清的光线里，坠落。
“难道因为这个，您就不需要朋友了么？”梅布尔握住他的手，在正面半蹲下来。
小殿下来不及掩藏的泪眼暴露出来。
梅布尔静静凝视片刻，掏出手帕为他拭泪。
“不要哭，”他说，“不要再哭。”
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梅布尔最后想说给小小的殿下。
那时候的他那么小，哭得伤心欲绝，现在的他还是小小的，仍然哭了，令人心碎。
不要哭了，请您不要哭了。我会保护您的，您在努力，您会成功。
请您别再哭泣。
梅布尔双手握住希灵的双手，“我希望您永远坚强勇敢，不要再为畏惧失去哭泣。”
“已经失去的，就让它永永远远过去，”他说，“您还会遇到更多的、更好的，您还在长大，不要去推拒，您能拥有您想拥有的所有东西……”
“这并非无情，”梅布尔柔情似水，眼里溢出光来，“只是您需要知道，您拥有的数不胜数，失去的可以怀念，但是因为它们就要封闭自己，您又何曾听到被您无视的哭泣呢？”
“可是我很伤心，”希灵含着泪，轻声说，“我很怕我守不住它们。”
梅布尔的心更软了，他轻轻抱了抱希灵：“可是您在长大。”
您在长大，就有无限希望，就有无限*。失去了又怎么样呢？只是它们不够资格罢了。总有一天您会知道，失去不代表什么，握住了什么才是最很重要的。您会想握住很多很多、更多更多。
这些话，梅布尔没有说出来。因为现在的小殿下还不太能理解，可能还会因此讨厌他。
但是他不想被殿下讨厌，所以他不说。
就让殿下高兴吧，看他亮起来的眼神，看他抿起来的笑容。
我想被您握住啊。我会被您握住的。
失去的算什么，握住的才是最重要的。
“殿下太温柔了，”他想，“太容易受伤了。”
世事之残酷，人生之艰难，无人比您更清楚了，但是您却仍没能彻底学会吝惜感情。
真是幸运，遇见现在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