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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鹤庭眼前的世界被染成一片红,一把接住昏倒的人,怔怔低头。

女子雪白的脸宛如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只有眉间痣与朱色唇,是釉上两道刺目的裂痕。

“殿下,明珠……”

那血渗进梅鹤庭的瞳,斑驳骇人。视线里的那张面容像要即将模糊不见,他使劲眨动几下眼,又软声地唤,又轻轻地推,可她就是闭着眼不应。

“她怎么了……”梅鹤庭抖指去摸她的脉,好不容易按到微弱的跳动,自己的心已快要不会跳了,扬眼看向迎宵,“她怎么了!”

迎宵不应,一面狠掐着手掌叫轼使来驾车,一面令随行暗卫速召御医入公主府,而后劈手要将殿下从梅鹤庭手里夺过来。

“叱!”梅鹤庭呼喝一声,瞿瞿惶惶抱起昏迷的宣明珠登车。迎宵随之跃上车驾,看着前一刻还威风八面的男人,像稚童揣宝般将人紧紧拥揽在怀内,当下顾不得与他争驰,命车夫快快打鞭。

“她到底怎么了!”几乎覆面的血在男人脸上半干,仿佛一层骇人的阴影,“你们,何事瞒着我?”

“梅大人办案不是明察秋毫吗?不是声称三叉手内必见疑点吗?”

迎宵不知殿下生死,内心岂能不惧,被这个糊涂行子连声追问,再也不能忍耐,连冷笑也作不出来,面上只有冷,高声道:

“大人曾与殿下朝夕共处,竟灯下黑到盲了不成,问我们短长?你便不关心殿下,总该知道,柔嘉太皇太后当年是因何去世的吧!”

梅鹤庭的热心口淬了窟冷冰霜,半晌不过魂。

一路上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等神魂再度有了意识,人已站在鸣皋苑里,怀中已经荡然一空。

崔嬷嬷的哭心喊肝、澄儿的饮泣急惶、长史的延医安排,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轮番上演。梅鹤庭木木地立在蜿迤的木柞长廊上,觉得这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

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忙。

一忽听这个道:“快将言世子从南疆带回的清明散拿来试试!”

一忽又听那个道:“速遣密卫向宫里黄公公递个信,只怕陛下要过问……”

梅鹤庭听着,心头反复刀绞着一个真相。

宣明珠患上了血枯症。

举世无药可医的绝症。

这件事澄儿泓儿知,迎宵松苔知,崔嬷嬷毕长史知,陛下知太医知,连,言淮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有自己这做了她七年丈夫的人,一无所知。

方才竟还在众人面前放言,对她丹心忱忱,天地可鉴。

好个天地可鉴。

钻心的疼,从每一条骨头缝子里苏醒,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钢丝网勒紧他。

他霍然捂胸,冒着冷汗闷嗽一声,便向内寝的门里去,被打帘子出来的泓儿拦住。

一片帘篾的边角情急下甩在他颧骨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在那张血面上如叶入林。泓儿乍见这张血红的脸,吓得倒退了一步,只怕此时给他一面镜子能去唱关公了。

“大人留步吧。”

长公主吐血昏迷,泓儿是此刻少有几个能镇定下来主事的,也来不及追究是谁放此人进府的,快声说道:“您瞧见了,府上眼下乱的一天星斗,就算看在殿下往日的情分上,请莫添乱。您该知道,殿下此时最不愿见的人是谁。”

说完她扬声向外喊:“太医来了没有!”

太医来了,柏木制的药箱几乎要颠碎周太医后脊的骨头。

梅豫步履凌乱地跟在后头,他才听说母亲不好,见到泓儿凝声问了几句情况,复向周太医深深一揖:“尽托付大人了!”

梅鹤庭不认识似的盯着长子,眼神是无尽的绝望。

“连你,也知道?”

一众婢子或捧巾帨,或端参汤,打帘子进进出出。周太医入内为长公主号过脉象,又说斗胆请见一眼殿下的金面。

泓儿便撩起帷帘,紧张地盯住太医。

宣明珠身上的蟒袍沾了血,由女使换成了雪缎中单,安静地卧在妆花锦中。

眉间小朱砂的色泽黯了下去,浓密睫羽在睑下打出一小片隐青的影,面呈金纸之色。

龙气一离身,那身柔白色的襦衣,将内里絮弱全勾了出来。

周太医沉吟嗟嘬,询问公主的用药情况,等听说今早殿下一连喝了两服药,这位御医直蹦得老高。

“那是强提血气的方子!下官再三强调,需按时按量服用——双剂服下,如何能不吐血?”

泓儿忙问:“可有大碍吗?”

周太医自惊自诧过后,嗐了一声,安抚说大碍倒也没有,“只是看相吓人,待下官开副行导血经的药剂,想法子让殿下喝下,醒来便好了。以后却不可再如此不顾医嘱了。”

直到听见这句准话,泓儿的眼波才汪洋起来,为长公主掖好帷帐,揩泪比手,请太医到外罩间开方。

这边着人抓药熬药不提,周太医事了,迈步出门槛,忽有一只血渍斑驳的手拉住他袖摆。

一声气息幽幽:“她醒了吗?”

“嗬!”周太医吓得腿肚子一滚筋,好半晌才从褶云窗下那血葫芦似的脸上,依稀辨出个人模样儿。

“梅、梅大人,您还在呢。大人放心,殿下脉象尚不凶险,服药后庶几可安,您……先去洗把脸吧?”

梅鹤庭听了,颓然松手。

哑声又问:“是四月初八那天?”

周太医心中叹息一声,他既已知晓,便也不瞒了,点头道:“长公主的病情确是那一日确诊的。”

说完,就见梅大人脸上似哭似笑的,周太医想不明白,二人离都离了,这梅大人对长公主究竟有情还是无情,不忍多看,拱手候到厦厅去。

他这一走,好像把梅鹤庭全身的骨头一并抽走了,跌靠在莲花砖墙上。

他两腿一屈一伸,像个醉酒后无家可归的氓人,五爪死死扣在膑骨上,阖目呢喃,“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那一日,是她的生日,中途回后院,有些反常的样子。

他却偏偏听进那句赌气言语,拂袖而去。

倘若当时多点耐心。

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生了病?

倘若当时留下安慰了她,纵是再恫人的病,有他在身边给她撑着,对她说一声不要怕。

她是否至少不会那样伤心?

可他说了什么。

——“殿下闹够了没有。”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将死的恐惧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顶。

梅鹤庭目光血红,心脏一寸寸窒紧,窒又窒不死,生捱着那种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琼影池边喝酒的人,是否,便怀着这样的心情?

她决绝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那时的自己,却还无耻地计较着,她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计划着送她几枝花便能哄回……

梅鹤庭脑仁疼得似要裂开了,偏过头,透过风吹门帘的一隙,贪婪地凝望岫玉屏里晃动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来来去去,只不见她。

无比想要进去看她一眼,可泓儿说得不错,若她此时清醒,第一个不愿看见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这样欺负她。

梅鹤庭眼前的视线迷离了,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颜色斑驳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拢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离开净室后,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脑跳入汤池,潜水数次将这夫妻结发的锦盒捞出。

当时他以为失而复得,打开**的盒子,才发现,里面除却一团湿灰,什么也没有。

原来,她在交给他时,已将二人的结发烧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开看过,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烟消,她决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公子!”

姜瑾脚步匆匆地从外一径进来,几乎认不出美人阑下那个**丧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满脸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递去,“听说长公主才出王府便晕倒了,怎会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

“你怎么进来的。”梅鹤庭森冷地抬起头,“出去。”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凛凛余威犹在,心想他一个外头办事的,何时出入内宅无所禁忌了?

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这个混账上梁不正么。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紧姜瑾的衣领往外拖。

姜瑾从没见过公子这模样,鞋底子蹭着地砖,踉跄着直叫唤。梅鹤庭咬牙不理,到了随墙月洞门,却又一把搡开姜瑾,径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将公子一拦,看着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胆战心惊地问:“公子干什么去?”

“我找药去。”

姜瑾更加一头雾水,他尚不知长公主患病,只当公子被长公主突然昏倒吓到了,壮着胆,扳过梅鹤庭的双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属下方才将您的奏本递到禁中,随后陛下便降旨,说、说‘梅少卿弹劾长公主骄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听到这道圣谕时,心都凉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亲眼看着公子写下的,那上头列举的明明是司天台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长公主的。

可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弹劾长公主呢?

姜瑾毕竟跟随梅鹤庭多年,回来的一路也琢磨出点门道,料想是陛下要与长公主唱台大戏,却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长公主这里不讨好,这样颠倒人心,不等同于断公子命脉吗?

却不知梅鹤庭听没听真这句话,他麻木地眨动眼睫,说了句莫名的话,“不算冤我。”

说罢,继续往外走。姜瑾眼见阻拦不住他,这时内殿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呼,“不行,殿下喝不进去药呀!”

梅鹤庭猛的停步,转头怔忡几霎,忽扯过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乱抹过脸。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将屋里屋外阻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内却有珠帘帐影重重,沉水与苦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氲得气氛越发沉闷。

药反复热了几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颦,牙关始终紧闭,仿佛在无何有之乡依旧不得舒展,抗拒着那苦口的东西。

泓儿试着轻掰公主的下颔,或者用芦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来崔嬷嬷。

崔氏先头哭了一场,关键时候,还得是她积古的老人家坐镇,斥了哭啼的澄儿一声,踩上脚踏俯在长公主耳边,红着眼唤道:“公主,小殿下,你听嬷嬷的,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啊?”

她像公主儿时那样一遍遍捋抚她耳边的鬓发,一面念叨一面送药。便见女子苍白的唇角嚅了嚅,含进两口药去,泓儿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药汁又顺着公主嘴角流了出来。

“心肝儿!”崔嬷嬷更咽一声,“嬷嬷求你了,你还有小小姐,还有两个哥儿,便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殿下也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啊!”

门角忽的吹进一阵风,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让我试试。”

里间的人俱是一顿,泓儿径先反应过来,拧眉快步绕出去道:“大人忘记奴婢的话了吗?”

梅鹤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着喉咙,“她在受苦,我只喂药,别无他图,求姑娘通融。”

澄儿突然冲了出来,竖眉质问道:“迎宵说,在慎亲王府前是你逼问我们殿下,殿下才会吐血昏迷,有没有这回事?你若当真见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会受这个苦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他此时来是怎个心思呢,是不是打量着满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单他一来喂药,公主没准就喝了,到时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与他亲近,便藉此认定,公主心里到现在还放不下他?

何苦恶心人来!

“叫他进来。”崔嬷嬷突然发话。

二婢愣住,心知嬷嬷这是病笃乱投医了。虽不情愿,也只得侧身让路。

男子的襞积拂过地衣,近乡情怯般无息无声,一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

瞬间红了眼。

接过崔氏递来的药碗,那褐色的汁子沿着碗沿颤动起縠纹。他垂眸,道:“嬷嬷,对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那天嬷嬷会说,所有弥补皆无意义。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复燃,湿灰却再也不会。

他眼下,唯有让她不那么痛苦这一点用处了。梅鹤庭默然登上脚踏,屈膝在榻边,将女子乌鸦鸦的发丝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颜咫尺,朱砂天涯,颤抖的指尖想去触碰,最终禁止地悬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他垂下的眸光冰凉欲滴,舀了一匙药汁送往她唇边,“喝下去病就好了,你听话。”

澄儿和泓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紧盯公主的反应。

昏睡的人无动于衷。

梅鹤庭弓下身子,滚颤着喉贴在她耳边,低唤:“醋醋,醋醋。”

“洛水河岸桃花开了,等你醒来,带你去看,好不好?”

宣明珠的眉头动了动,昏梦中好似听见母亲遥远而温柔的呼唤。

她下意识放松了身体,碰到嘴边的温热苦涩也变得不那么难下咽,一匙一匙,尽喝了下去。

“阿弥陀佛!”崔嬷嬷激动得双手合什念谒,泓儿澄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只有梅鹤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唤出那两字。

——“我小时啊,嗜爱糖醋口味,像樱桃肉啦、糖醋鲈鱼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母后便帮我取了这个俚俗小名……你叫一声嘛,我想听夫君如此唤我,咦,有人脸红啦?”

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时她便告诉过他。

尚主当有人臣之礼,那一晚,即使两个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齿间,他生怕唤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来,没有遂过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唤她,却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报应,不爽。

他说话算话,不用屋里几双眈眈的视线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药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门就见着了宝鸦。

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被梅豫牵在手里,一见到爹爹,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嚎啕:“我都知道了!”

梅鹤庭脸色惨白,目光蓦然射向长子,带有一种破碎的凌厉。

他不敢去想,一件连大人都难以接受的噩耗,宝鸦得知后会如何。

梅豫隐晦地摇头,宝鸦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父亲,“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开了,是不是?”

“父亲恕罪。”

梅豫不敢直视父亲此时幽昧若山鬼的脸色,躬身长揖,“此事,母亲一直想亲口对小妹说,只是不忍开口,如今……师亲有事弟子服其劳,母亲为难的事,便由孩儿来分忧,胜过他日小妹从别处听闻——请父亲恕我之罪。”

梅豫当然不可能冒失到将母亲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宝鸦,他怎能忍心呢。

摇头的人换成了梅鹤庭。

胸口有如搠进一把刀子,横锋逆锋,来来回回的翻搅。

豫儿没有错,他们都很好。

混账的是自己。

梅鹤庭蹲下搂过女儿,无颜面对她,“宝鸦对不起,是爹爹糊涂……对不起你娘。”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着这个纵使天才也只有五岁的女孩双眼,轻而郑重道:

“即便爹娘分开了,我们依然疼你如旧,宝鸦别哭,宝鸦不怕。”

梅宝鸦果然不哭了,她努力绷住粉泪皴伤的脸,想让自己看上去乖一点,更乖一点。

她点头说,我知道啊。

“从前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阿爹和阿娘很爱对方。现在只剩下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宝鸦身上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可是,”

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眼里无声滚落:“可是爹娘身上的爱都变少了呀,要怎么办,宝鸦想把自己的那份补给你们,可是宝鸦做不到,为什么我这么笨,就是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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