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漓之不后悔。
但当眼睁睁看着林羡扛下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时,还是有些忍不住惆怅。
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他理所应当恨林羡,她亲口承认杀了他的父亲,即便他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九岁之前与母亲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还记得,他那时候无力极了,眼看着母亲抑郁寡欢,眼看着她为养活自己如此艰辛,他从未想过,原来这也曾是位养尊处优的将军夫人。
国都亡了,这将军夫人的身份,又有谁承认?
但偏偏,九岁之后,他狼狈至极时,是林羡挑中了他,裴漓之摇身一变成了九尊阁唯一的亲传徒弟。
他之上只有林羡一人,他之下连个外门弟子都没有,九尊阁该有的资源全都堆在他身上,他如何不明白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林羡给的?
但他不敢在师尊敞露半分越界的心思,林羡待他太好了,他先是感激崇敬,后来是更加敬仰,之后不知是何时开始变了意味。
他敢承认自己龙\/阳之好,却不敢将林羡脱下水。
他曾经偷偷去过凡间的南风馆,那里的男人他一见便蹙眉,青楼女子亦是如此。
后来只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怎么配与林羡相提并论?
他对自己的师尊怀有许多复杂的感情,但却清楚,林羡待他,始终只有师徒之情。
飞升台上,扛下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林羡拖着蹒跚的脚步,深色的衣袍滴着鲜血,最后单膝跪在裴漓之跟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裴漓之猝不及防与自己师尊的脸凑得如此近,呼吸停滞一瞬。
“裴漓之,”林羡那双桃花眼中闪过几分裴漓之看不懂的情绪,低声道,“你是我唯一的徒儿,我理所应当把最好的都留给你,但又总觉得你年纪尚小,不该这般心急。”
“但天道不等人,我不是认命之人,哪能平白无故将自己的命亏了去?”林羡说着裴漓之听不懂的话,他心头惶恐骤起,“答应为师,好好活着,如何?”
裴漓之下意识点了头,却见林羡抬手割破了自己与他的掌心,随即两人的手贴在一起,裴漓之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师尊,”他许久没有这样唤过她,“您在做什么?”
林羡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笑得出来,她道:“在和这该死的命运抗分个高低上下。”
裴漓之愈发迷茫,直到看见林羡抓起他握着红霄剑的手,猝不及防捅进了她自己的胸口。
“师尊——”裴漓之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拔剑,却被林羡用力摁住了手,她虚弱道:“莫要费劲了,师尊这一生其实过得并不如何,得你陪伴后才觉得人生有些意思,但横竖今日这飞升劫是过不了,师尊便顺势送你飞升如何?”
说着,以他们为中心,金光乍现,繁琐的符文在飞升台乃至飞升台之外的地面亮起。
裴漓之心口一窒,“师尊,我去找七师伯,他一定可以救您的,您不要死!”
裴漓之没想到这一幕,他以为死生不复相见是最难捱的了,没想到林羡对他这么残忍,要让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
头顶飞升之道被打开,这分明是林羡的飞升劫,却变成了他的。
何止荒谬。
裴漓之身上的伤口在愈合,林羡抬手,两根手指点在裴漓之额前,“让你记住今日,还挺残忍的,不如就忘了吧,当个无忧忧虑的神仙,算是师尊送你最后一份礼物了。”
“不要……师尊不要——”裴漓之话音未落,林羡不知做了什么,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关于方才那一幕的印象在不断被淡化。
可林羡灵力已经耗尽,她没办法完全篡改裴漓之的记忆,便已经倒在徒弟跟前。
她死了。
作为一个捱过了九重天雷却得不到天道认可的修士,她以自己的性命为献祭,送唯一的徒弟飞升。
裴漓之狼狈地抱着林羡的尸体痛哭,即便如此,林羡飞升失败,身死道消,裴漓之眼睁睁看着师尊在自己怀里魂飞魄散,他如同呆滞一般,久久不能忘怀。
周围什么时候出现了其他人他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在那一刻,他脑海里陡然闪过一段文字。
他在禁阁中看到过的轮溯术。
轮溯镜可探人之前世,轮溯术可翻转日月,扭转乾坤,是当之无愧的禁术,但施展轮溯术的条件过于严苛,这世间根本无人成功过,反而有不少为此而殒命的癫狂修士。
裴漓之从前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疯子中的一员,他那时即将飞升,体内还有林羡全然传输来的灵力与修为,尚且来不及消化,他就全部调动来施展了那所谓的邪术。
轮溯术彻底触犯了天地法则,天雷再度降下,却不是飞升雷劫,而是惩戒的雷劫。
裴漓之以自己的血为引,拼尽全力画下了最后一笔,轮溯术即将生效,但他还看到那一幕,天道便出手了。
林羡来不及篡改的记忆,天道改了,裴漓之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与林羡之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记得自己杀师证道,记得自己恨林羡。
可他为什么这样恨?
一命抵一命已经足够,可他为何还恨成这般?
裴漓之孤身一人在万境宗呆了八百年,法术不曾精进,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摒弃了自己的道,在林羡死的那一瞬,在他飞升之前,只是他都不记得了。
轮溯术已经完成,但因为天道阻拦,硬生生拖了八百年才生效。
从前无人施展成功过的法术,阴差阳错将曾经死于非命的神胎,也就是秦忆也带了回来,但她死得早,不知晓日后的纠纷,同样不知自己重来的一世是何缘由,只当是老天有眼。
同样回来的还有因裴漓之飞升而陨落的金从崖。
林羡献祭了自己,换来“金从崖之后,再无飞升人”这一诅咒的破除,他怎会甘心坐以待毙?
也就是说,裴漓之与林羡的这一世,是他强求来的。
重生,是他自己挣扎着要回来救林羡的筹谋。
可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裴漓之失神许久,嘴里呢喃着:“林羡,你怎可如此待我……”
怎可让他经历两次同样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