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艾尔循声扭过身子，看向躺在帷幕之中的人。
“父王，是我翻书的声音吵醒您了吗？”艾尔从自己的大腿上搬起那本比自己小臂还要厚实的书本，搁在一旁的琉璃圆桌上，手一撑便从有自己大半个人高的餐椅上跳下来，踏着地毯跑到床前。
“没有的事，孩子，能帮我把窗户打开吗？”男人咳了几声，从床上坐起身子。
“可是，母后和医生都说……”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讲究这一时。不过让你开这么大的窗户果然还是有些勉强，就帮我把窗帘拉开吧。”
“好的，父王。”艾尔乖巧地应下，一颠一颠地走到窗户边，整个人几乎是扑在了厚重的窗帘之上，小小的人埋在布料的短绒里，一点点地扯着窗帘向房间角落挪去。
等艾尔完全打开窗帘，男人也已经来到了窗前，拿过衣帽架上挂着的披风盖在艾尔身上，自己一手压着下唇低声咳嗽着，一手推开了占满半面墙的落地窗。
屋外的晚霞好像上天不小心碰洒的颜料瓶，在云间留下一抹肆意又诗意的痕迹。小小的艾尔伸直了胳膊才拽住男人伸给他的手，另一只小拳头紧拽着半截拖地的披风，小步跟着男人上了阳台。
男人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挟住艾尔用力把他抱上了阳台的石雕围栏之上。艾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面上，看向扶着他的男人。
“咳……孩子，你看到了什么？”男人用手挥指着视野内的风景，枯瘦的手背上指骨根根分明。
艾尔看着后花园中的喷泉，说：“是王宫的花园。”
“再看远些，奥里。”男人努力把胳膊抬的更高了些，划着更大的圈，“你所看到的一切，是什么？”
“是……斯林特拉？”艾尔有些犹豫地回答道。
“斯林特拉。”男人重复了一遍，慈祥地看着艾尔，“斯林特拉是什么？”
“是父王的领土，我们的国家。”
“不仅仅是这样，奥里。”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领土只是土地，而斯林特拉是由人民建造起来的国家。这座城邦的一砖一瓦，花草树木，所有的可见之物，都是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用岁月和心血浇灌、修筑而成。”
“我们不是它的拥有者，我们是肩负着所有居住、以及曾经对这片土地有过贡献的生灵的信任，为了让这片土地、这座城邦、这个世界向美好未来前进的领路人。”
“王族……是领路人？”艾尔歪着脑袋，这个定义是他未曾在书上看过的。比起先驱、领袖这样的称呼，领路人少了权力和威信的象征，更多的是责任。
“是的，我们不是受到眷顾而应该受人景仰供奉的人上人。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是因为我们有能力，且有决心带领所有将一切托付给我们的人。我们是表率，是头脸，需要有比一般人更加坚定的信念，更加丰厚的才识，以及更加高洁的尊严。”
艾尔已经完成了王族修养的基础教育，男人这番话说的与他所学并无太大差别，但为什么要特意在这样的地方教他呢？
“不要疑惑，这些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总会被颠覆的。本末倒置，我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出现，或者说已经出现过了，那些所谓的贵族……但这该是与当下的斯林特拉无关的事情，我只是年纪大了，闲来无事就多想起来了。”男人自嘲地笑着，嘴边白色的胡须被微风拨弄得不住颤抖。
这时艾尔还未能了解到那么多的东西，但他默默地记下了。毕竟要有如父王一样渊博的知识的话，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们的责任，我们被选为王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能让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方向。”男人的手按着艾尔的发顶，压歪了他的“猫耳朵”，“我们能让其他的生灵在这个世界上无忧无虑地欢歌笑语，能让所有人通过适当的努力就达成自己的梦想。”
“那父王，你的梦想呢，你感到快乐吗？”艾尔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向男人寻求答案。
“所有的王都只会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合格的王。我们因为想要成为王，想要走上这条道路，所以才会如此努力去做的。”
“同理，所有的王都只会因为一件事情而感到快乐，那便是看到自己领导的人群露出笑颜，自己建设的国家繁荣稳定。”男人收回远望的目光，疼惜地看向艾尔，“但是啊，孩子，你如果不愿意走上这条道路也是可以的。”
“我之前的王，斯林特拉的前公王，他并不是我的血亲，只是因为我从神那里得到了肯定，他才立契将王位传于我的。如果你忍受不了这个位置的重压，你可以等待那样一个拥有资格的人，同样再将斯林特拉托付给他。”
“只是在那之前，你一定不要让斯林特拉落到不合格的人的手中，不要让别有用心的人破坏它。”
说着，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对你来说，这只是从天而降的包袱。对你来说太过不公平，只因为身为我的孩子……”
“不，不是的！”艾尔没能完全理解男人的话，却敏感地察觉到男人的内心的自责，“我很乐意成为父王和母后的孩子，我……我愿意成为王。”
男人摇着头笑笑：“不要慌张，我会为你留下尽量多的时间，这件事情你可以慢慢思考。而在你真正决定之后，我希望你能如所有的王一样，去拜会全部的神使。”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信任你，孩子，因为你得知道，人是很容易变的，要想本心不变需要时刻警醒。神使们会督促你，会鉴定你的真心，帮助你保持你的决心。”
艾尔懵懵懂懂地点头：“人……会很容易改变？”
“是啊……太容易了……”
男人的叹息融化在风中，被吟游诗人的歌声揉碎，再被琴弦揉合，重新变成欢快的琴声悠扬地飞舞在空中。
……
黑暗中，景岚睁开眼睛。他悄声下床，走到艾尔床边。艾尔的眼角挂着一颗新鲜的泪珠，呼吸微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景岚伸出手，替艾尔抹去眼泪。艾尔猛地一颤抖，敏感地瑟缩了一下，眨巴着迷茫的眼睛望向景岚。
“抱歉，没有异常，您继续睡吧。”没想到艾尔说得这么浅，景岚站起身，打算回自己床上去让艾尔趁着睡意继续睡。
艾尔突然伸出手抓住景岚的袖口，刚醒的他口齿还不太清晰：“不要走……”
“艾尔殿下，我是景岚。”景岚以为艾尔是睡懵了，俯身在艾尔耳旁轻声道。
“就在这里，景岚，”艾尔嘟囔着，眼皮又耷拉下来，“别走……”
景岚静静地注视着艾尔的睡颜，微弱的月光经过窗户和窗帘的阻隔已经暗淡得如同烟雾一样，无法照亮这房间里的任何一处。用更加缓而慢地动作在艾尔的床边侧卧，景岚轻轻握住艾尔的小拳头，闭上了眼睛。
翌日，景岚在跟艾尔出门时也套上了斗篷，头发和瞳色也做了遮掩。艾尔看见景岚这个样子，无奈地笑起来：“其实真的不用那么在意的。”
“是我疏忽了，我不能为您吸引过多的目光。”景岚认真回答道。
在艾尔看来，掩饰也好不掩饰也好，想知道的人总有办法打听到需要的信息，而无关的人也不会多费这份心思。景岚的严谨倒也不是坏事，如果对他自己没有坏影响的话，也就随他了。
今天没有明确的目标，如果再去刻帕罗角斗场来回就要花掉两个小时，还不一定能遇得到需要的人，倒不如按那车夫说的两天后再去。
两人来到街上，发现路边的摊贩几乎少了一半，艾尔一算时间，知道最后一批渡船已经陆续起航了。
吃了早饭，艾尔又跟景岚逛了一小会儿，顺便给他科普了些知识。
回到旅店，柜台里的侍者喊住他们：“两位，角落里那张桌子的客人在等你们。”
景岚看过去，那张他们常坐的最隐蔽的角落的桌子旁边坐了一个女人，衣着打扮得如同鸟街女服务生，但从衣领到裙边都挂着与众不同的精致装饰，似乎是高了一个格调的“高配版”。
“你们好，我是卡斯蒂玛。”女人见景岚走近，站起身客气地行礼，乌黑柔亮的短发如幕帘一样随着她倾俯的动作从耳后垂下。
是有名字的鸟街女人，看来应该不是小角色。景岚对着她点头：“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这是大姐让我交给二位的。”卡斯蒂玛拍了拍放在桌面上的厚厚一叠报纸。
“你是说，鸮？”景岚确认道。
卡斯蒂玛笑着点头，眼角上吊的凤眸在打量景岚的同时似乎想把他的魂也给勾去。
“明白了，感谢你特地送来。”景岚微微侧身，示意她可以走了。
卡斯蒂玛头一歪，露出颇为失望的表情：“你也太冷漠了。”
景岚露出微笑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完全冷漠：“那么你需要多少小费呢？”
“唉——”卡斯蒂玛掩着嘴叹气，“至少让我跟你的主人打声招呼吧？”
景岚笑而不语，却没有让艾尔出面的意思。
艾尔在一旁看到这个局面，碰了碰景岚的胳膊：“没关系，既然鸮会让卡斯蒂玛小姐来找我们，应该是十分信任她的。说起来，鸮也应该在培养她的下一任接班者了。”
“……真敏锐。”卡斯蒂玛像猫一样缓慢地眨着眼睛，后腰靠着桌子的边沿微微仰着身子，“您放心，鸮没有向我透露二位的身份，只是我好奇而已。而且连阿雅都见过你们了，我却没见过，这也太不公平了。”
对于卡斯蒂玛的碎碎念，景岚可没有搭话的欲望：“那么现在你已经达成你的目的了。”
“是啊，鸮交代过不要频繁打扰你们。”卡斯蒂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我会离开的，但是你们难得来鸟街一趟，居然不打算来享受一下，真是浪费啊。”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会考虑的。”景岚皮笑肉不笑地送客。
“今明两天，门口挂着金色麦穗的那家酒馆，入夜以后都会举办名为狂欢之舞的派对。”
“这几天你们又是拜访教会，又是参观刻帕罗角斗场的，比起这些地方鸟街的狂欢之舞也是可以与之齐名的盛宴。邀请函我夹在那些报纸中间了，请务必赏脸喔。”
卡斯蒂玛对着景岚和艾尔眨了下左眼，单手掐着腰走出门去。
她走远后，景岚问艾尔：“少爷，狂欢之舞是？”
“以死之神名义所举办的传统宴会，原本是鬼族用来祭祀祖先的，如今已经变成空有虚名的奢靡借口了。”
艾尔在桌边坐下，翻了几页报纸，他平静的语气让景岚感到森然：“不过的确是跟死之神使有关的事情，还需要邀请函作为把关凭证，应该也没有那么混乱吧……去看一眼倒也不是不行，景岚你觉得呢？”
“……我没有异议。”景岚有些疑惑，艾尔说得这么轻巧，是真的知道或者见识过鸟街的那些营生吗，小小年纪的……真不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