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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臣统御武将,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正常组织模式,不过就大明自身而言,还不能完全按照后世的标准评判。比如在文臣武将之外,设立藩王掌兵,这其实是参考元朝诸王出镇制度,算不上什么优秀制度,反倒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直到永乐靖难之后,诸王出镇制度才名存实亡。不过这并不意味文臣在地方上就能完全掌握部队,在文臣武将之外,军队中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就是太监。

镇守太监制度虽然在嘉靖年间被大规模废除,但是在九边重地,建军太监始终得到保留。对于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天子必然要加以监视,虽然实际效果未必好,但是这个制度不能废除。

眼下太监权势大不如前,不过就边地而言,监军太监依旧大权在握。作为天子的耳目,他们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掣肘督抚疆臣,尤其在军事决议上可以发表看法。对于皇帝而言,这些从宫里派出的太监远比文臣武将更可信,所以太监如果弹劾军官,基本是百发百中。也正因为这一点,边军那些将领对于太监又恨又怕,除非在朝内有极为硬扎的根脚,否则对于太监的胡乱指挥干预也只能服从,再不就是送钱保命,求太监不要乱出主意。

对于太监自身来说,到边军里担任监军也是个绝好的差遣。毕竟军功易得,胡乱混混就能得一份军功,在天子面前买好。一旦被召回皇宫,立刻就有大用。是以能被派来当监军的太监,必是天子亲信,在宫中也是手眼通天之人。

只看这位太监与张舜卿谈笑风生的样子,就知道其在宫里绝非泛泛,而其自身自然也是冯保这一派系之人。之所以范进来时张居正没把这个关系介绍给范进,多半就是因为之前冯邦宁的事,冯保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怎么想难说,不想让范进与其有太多交集。

这太监的年纪三十出头,人长得高高大大体态魁梧,皮肤黑红,两眼炯炯有神,说话声如洪钟,看上去像是武人而不是中官。年纪不算太大,身上穿的却是大红蟒袍,可见自身品级不低。

见范进回来,这太监连忙起身行礼,张舜卿这时在旁介绍道:“这位是赵显忠赵公公,御马监出身,如今在阳和堡任监军。与冯世伯乃是兄弟,说来还是咱们的长辈。”

赵显忠连忙摆手道:“大小姐这是要折奴婢的寿数阿,这话可万不敢提起。奴婢不过是命数好,和冯司礼同拜一个义父,这几年仰仗冯司礼照应,勉强混口饭吃,哪敢和司礼平起平坐,更不敢说以大小姐和范老爷的长辈自居。冯司礼几天前已经把书信送来,要小的格外用心招待二位,若是有丝毫怠慢,冯司礼绝不肯绕。按说一早就该来拜见,这不是赶上点军务,实在抽不开身,耽搁了一阵子,二位大人大量还请别见怪。”

两下寒暄几句,赵显忠就毫不掩饰地表示出对郑洛的不满。“郑老倌仗着自己三代本兵,目中无人,根本不把大小姐和范老爷看在眼里。他也不想想,范老爷带着尚方宝剑前来,如同陛下亲临。他眼里没有范老爷,便是没有陛下。单这一条,就罪该万死!看看他把这里弄成什么样子,哪里是招待贵客的布置?奴婢不才,在这里倒是有几处房产,若是大小姐不嫌弃,就住到那边,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奴婢就算上天下海也得把东西给您预备出来。否则的话冯司礼怪罪下来,奴婢可是担待不起。”

张舜卿一笑,“客气了。朝廷有体制在,相公奉王命前来,更该谨慎些。若是有衙门不住,去叨扰赵公公,郑范溪那边怕是要说话。”

“别理那老冬烘!那人就是个别扭脾气,恨不得寻所有人的晦气,他也不敢把范老爷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如今朝中内有冯司礼外有老相国,宫中还有慈圣她老人家,郑范溪说话也无用处。再说过去他在宣大一手遮天,如今再想这么嚣张怕是不容易,范老爷一来定能治他!到时候把他那堆破事向朝廷如实奏报,我看他的乌纱也戴不牢!”

范进道:“听赵公公的意思,郑范溪莫非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

“不当?这话就太便宜他了,他那可不是不检点,而是胡作非为,无君无父!”赵显忠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他身为宣大总督,就是替万岁守大门的,鞑子要打仗,就陪他们打就是了。做的就是这个差事,事情来了就要顶上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怎么做的?畏敌如虎!欺君罔上!一边不许我们和鞑子打仗,一边又和鞑子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这样的人做总督,咱们大明的面子都被他丢光了!”

他越说越怒最后干脆祖宗奶奶骂起来,骂了几句之后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施礼赔罪道:“大小姐恕罪,奴婢这些年在这里跟一帮丘八厮混,嘴巴都被他们带歪了,三句话不过就想骂娘,忘了大小姐在这里。污了您的耳朵,奴婢该打!掌嘴!”

说着话,他抡起巴掌朝自己的脸上就抽,打得噼啪作响。虽然他看上去像个武人,举止做派也是一副丘八作风,此时这种表现,倒是像极了一个内臣宦官模样。张舜卿拦住他道:

“无心之语不足为怪,我也没有这么小心眼。听公公方才所说,郑范溪莫非和鞑虏还有勾结?”

“如何没有?这次鞑子死了大汗,草原上必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奴婢早就向他请战,带一支精骑出塞,杀鞑子个落花流水。可是他根本不肯点头,又派了标营传令,不许任何人擅启边衅,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后来俺答的大儿子辛爱做了大汗,打发了使者过来,郑范溪堂堂边帅,居然真的和鞑子使臣有说有笑,宴会歌舞。你们是没看见,在酒席上他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让奴婢看了就窝火!他就差跪下来求辛爱不要发兵打仗,两下各安生计了。不就是打仗么,有什么可怕的!将士们求战不能,士气大挫,长此以往只怕寒了军心,鞑虏大举进犯之时,想要三军效力就难了。”

范进笑道:“赵公公说起武事头头是道,看来是个熟知兵要的名将,冯世伯没用错人。”

“哪里的话?奴婢这点本事什么都不算,都是在边关跟那些兵将同吃同住,一点点练出来的。范老爷乃是宰相根苗,熟读兵书,奴婢万不能比。不过在边关摸爬滚打这些年,多少也懂了些带兵的门道。这打仗全靠一股气,谁的气足,谁就可能取胜。郑洛泄自己人的气,又刻意巴结蒙古人,一味讨好避战,未曾交手就已经输了三分,到时候真到了战阵上,又如何能抵挡得住?这等无用之辈,又怎么能打得了胜仗?”

范进点头道:“赵公公说的有道理,但是单凭这些,只怕也不好说他有什么过错,最多就是做人做事把细了一些。兵凶战危,他职责所在又哪敢大意。”

“范老爷说的是,奴婢也就是随便抱怨几句,没有别的意思。”赵显忠打个哈哈,又道:“宣大这里没有什么特产,就是塞外有些黄羊狐兔,再不就是些皮货。可是这几年榷场上没什么好货色,入不得法眼。倒是奴婢昨天带着儿郎们出去,猎了几头上好黄羊,若是炮制好了,乃是上佳美味。这东西腹里虽有却不新鲜,要想吃好味道,就得现杀现吃。这个美味就只有在这里才吃得到。奴婢吩咐人把羊送到厨房了,一会范老爷尝尝鲜。”

范进本想留赵显忠的饭,可是他自称有军务在身,略作一会就告辞离开。回到书房,张舜卿道:“这赵显忠倒是一把上好的快刀,正和杀一杀郑洛的锐气。”

范进摇头道:“在他眼里,也把你我看成了快刀,就是不知道他送了什么磨刀石过来。”

过不多时,郑蝉从外面跑进来,先左右看看,又看向门外,张舜卿没好气道:“你在那里乱看什么?没规矩!这是咱的行辕,你还怕有人偷听不成?不就是几两银子么,至于如此么?”

郑蝉一愣,看着张舜卿与范进,见两人表情差不多,她低声道:“你们……你们都知道了?”

范进笑道:“不是知道是猜到,赵显忠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真的送几头黄羊来给我吃羊肉。不过我得去看看,这羊到底味道怎么样,如果真把几头上好黄羊给我换成元宝,我才饶不了他。”

说话间人已经起身,拉着郑蝉的手向外走去,张舜卿本也想随着过去,但看郑蝉那份欢喜模样,她又坐了回去。她自己也知道,这段时间自己独得雨露,事情其实做的有点过分,若是这个时候再跟上去,就等于把丈夫管死,这就显得自己心胸太过狭隘,没有容人之量。她轻轻哼了一声,心内暗道:且给你们留个偷腥的机会,等到晚上相公还是得回我房里。

厨房内,郑蝉低声呢喃着,“看……看那些元宝。”

“不看!区区几个金元宝罢了,哪有你好看。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想我……”

送来的几只黄羊肚子被剖开,羊的脏器早已经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锭锭黄澄澄的元宝。血肉的污渍覆盖在金子表面,诱人的金属光泽与血污混在一起,构成一幅独特的画卷。只不过当下花香惹人醉,没人顾得上欣赏它。

许久之后。从柴禾垛上起身的郑蝉一边整理衣裙,一边低声埋怨道:“明明自己下不出蛋,还拦着好人的路。老爷想要和谁好,是老爷的事,非要把男人挤兑得像做贼,简直就是河东狮。”

她不知自己其实生不出子嗣的事,只是看不起张舜卿,伸脚朝那几只黄羊身上踢着。“老爷,你说这几只羊肚子里,怎么不得有个千把两黄金?他们抬进来时,我就晓得有问题。几个大汉抬着羊,里面肯定有东西,只以为是白银,没想到是黄金。这么多金子,他们是要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买我的参劾。郑洛是堂堂宣大总督,又怎么能卖的太便宜。再说你的男人可是二甲传胪简在帝心的人物,若是给钱少了,我又怎么会帮他们参人?这段日子没送你什么东西,一会拿两个元宝回去,给自己打首饰。”

“才不要呢,张氏那么个人精,我只要伸手准备她逮住,万一她要趁机发作赶我出府怎么办?我就是要守在老爷身边,哪也不去。”郑蝉抱着范进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回忆着在上元时那堪比掌印夫人的待遇。眼下自己年岁也渐渐大了,又一直未曾生养,换了其他大户人家早就不受宠爱。这个男人还能见缝插针地来偷自己,这情分远比黄金值钱。

两人正在情浓的时候,门外响起几声轻咳,郑蝉只当是张舜卿打上门来,吓得连忙松手,下意识道:“夫人,是我不好,是我主动勾隐老爷的,不关老爷的事。”话一出口,才发现门口站的根本不是张舜卿而是梁盼弟,顿时没好气道:“三姐,我没有得罪你吧?你这搞什么?大家都是苦命人,谁还不知道谁的苦楚?我不曾坏过你的好事,你又何必来寻我的麻烦?”

梁盼弟瞪她一眼,“我没那么闲,吃饱了没事坏你们两个的好事。是进仔派的人已经打探到消息,我必须同他当面讲。”

范进面色一喜,“哦?这么快就有下文了?”

“还用说?白面包公么?这个名字报出去,自然有人愿意帮你。就是不知道要让人看到你刚才那样子,还敢不敢信你。大白天就搞这些,也真是的。”梁盼弟瞪了范进一眼,如同长姐教训幼弟般数落他好几句,直到范进笑着抱住她,才没好气道:“我不同你胡闹……要闹也要天黑啊。现在快去城西的砖窑见你岳父。”

郑蝉一呆,“老爷在这也有岳父?”

范进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没办法,女人多,岳父就多,我安排人去找五儿的爹,没想到真找到了。要打这场官司,不能光靠官府行文,也得多方扫听下情况,从老人家那里应该能打探到端倪。再说总归是个长辈,我也要去拜见一下,这几只羊你拾掇一下,晚上回来做焖羊肉吃。”

郑蝉见他说话间已经向外走去,低声道:“还是上元好,这宣大穷山恶水,一点都不好。”连带看那些金元宝,也觉得黯淡无光,毫无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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