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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鸡鸣,将睡梦中的乡村唤醒。

太阳尚未正式升起,黑夜与白昼交替,天地间为一片混沌的灰色笼罩。虽然范进带来了不少粮食,也愿意拿出来款待乡农,但是对于本地百姓而言,那些不过是意外之财,不足为恃。只有自己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使时刻受战火袭扰,即使生命安全不能得到保证,在眼下这个难得的太平时期,依旧顶着星星向田里走去。

路旁树下,有人影交叠。似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看上去很是古怪。农夫迟疑了一下,但是随即就被同伴扯着,向田里走去。如今范青天在此,身边又有貌美女眷陪同,自己这些人就得少看少问,免得冲撞了谁,吃罪不起。

大树之下,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叹,以极低的声音道:“看过了,回吧。”

“慢些,我扶着你。”

两人携手离开树下与农夫们擦肩而过,返回住处。等回到房间时,梅如玉看着两人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同人不同命,自己那个晚上就是被摆布个没完,而到了张梦姑这里,两人不过是一次就结束,然后就陪着她去看那些农夫下田。仿佛两人之间的事,是一种必要程序,而不是一种需求与享受,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如果说范进不喜欢她,梅如玉是不信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有谁会不喜欢?而且不喜欢她,会放着觉不睡,陪她去看什么农夫下地?那有什么好看的?矫情!她内心里充满对张梦姑的不满与嫉妒,脸上倒是不敢流露出来,捧了两碗参茶过来,给两人饮用。

三娘子乜斜着眼睛看着两人,“下田好看么?”

张梦姑微笑道:“挺好的。那些人虽然生活艰难,工作也很辛苦。但是每当太阳升起之时,他们都是走向希望。每当收工回家的时候,也是憧憬着未来收获。比起每天睁眼就想着该如何表演欺骗,闭上眼睛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说梦话的日子,还是他们活得踏实。我一直想要看看,他们清晨下田是怎样,暮归又是什么样子。只不过身在张府,没有这个机会。这次能看一眼,很满足了。”

范进摇头道:“他们有时也是很绝望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反贼了。听说去年的时候,陕西那边边军就闹了一回反贼,因为发不出粮饷,一些士兵哗变,后来干脆去落草。兵尚且如此,何况是民。身为官员,就是要给他们希望,不管前途如何,总要让他们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不要去想着当强盗,这个天下就太平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和我刚来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们都是佃户,每天下田不是撒播希望,而是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愁眉苦脸的,没什么看头。”

张梦姑低头一笑,“嗯,总之就是你很厉害。不过只有一个乡村的百姓如此还远远不够,要是整个山西,整个天下的百姓都能如此,那才是好日子。”

她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却是一夜没睡好的结果。范进问道:“要不要去补个觉?”

张梦姑摇摇头:“张四端一会就到,我们这个样子……最合适。”

她的脸上微有羞意,但是却并不明显,更多还是在思考,这样的布置能否骗过对头。在她娇憨的伪装下,隐藏的是极为理性的思维,包括和范进发生关系,考虑的不是个人感情因素,而是避免出现漏洞,被对方察觉。

两人之所以只有一次就结束,便是因为这种理性,让范进觉得其更像是个优秀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床伴。虽然她的美貌不逊色于张舜卿,对自己也有好感,但是当两人亲密接触都像是合作的一部分,什么时候该动情什么时候该叫都像是被严格设定好的一丝不苟时,就让人觉得有些无味。

其实张梦姑是个极敏感的女子,轻轻接触就能让她陷入一种亢奋之中。这种敏感显然不是先天的,据张梦姑介绍,从她有记忆开始,就经常浸泡药浴,这让她的肌肤变得洁白光滑,但也让她变得无比敏感,与男人一接触就会有巨大反应。结合她仙女的气质和才情,范进有理由相信,这是张允龄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张梦姑规划好的人生方向。一个仙女,同时也是男人恩物,这确实是人梦寐以求的活宝贝。

可问题是张梦姑以她惊人的毅力以及理性,竟能压制住身体本能的反应。即便身体再怎么敏感,她也能咬紧牙关坚持,让整个过程由理智主导而非是身体的本能主导。这种毅力让范进佩服,却也让他有些恐惧。

张舜卿虽然强势,虽然也是个理性的女人,但是在两人相处时,却会让感性主导一切,尽情去享受这个过程。而像张梦姑这样的女子,连这种时候都能保持理智,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因为感情而做出什么选择。

他相信,如果两人在一起够久,这个仙女肯定会露出她被身体所控制,去享受乃至沉迷的一幕,可问题是那种样子究竟是她真实的形态还是刻意扮演就很难说。她能演出各种她想要的样子,谁知道几时是真的。所以两人虽然已经跨越了最后的一层关卡,但是关系上依旧是合作伙伴,而不是亲密爱人。

这时张梦姑看向范进,忽然道:“老爷该送我一张画了。这些时日你一直没送画给我,是情理中事。可是如今我们的关系到了这一步,你再不送一幅画给我就说不过去。另外,你自己也应该存一副……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说起这种事,她依旧十分冷静,甚至还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香囊递给范进。“这是来自海外的奇香,我身上的香气很大程度都是来自于此,你戴上之后就和我一样了。你找一样很要紧的东西送给我,这样才像是一对情侣。”

梅如玉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对于张梦姑的恐惧心里大增,虽然她身怀武艺,对方只是个柔弱女子。可是梅如玉有一种预感,如果两人是对头,死的八成是自己。

张四端来到范进房中时,范进的画作刚刚完成,墨迹未干。见上面乃是张梦姑凝神远望的样子,仿佛是在思念某个人,又似乎是在想某件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张四端心中明白,这肯定是两人昨晚欢好之后,范进要送她的礼物。

他故意当作没看见,落座之后直入正题:“你说的事,我想过了。一些事需要家父拿主意,一些事我刻意做主。就是这些粮草和器械,如果你想出手,我可以找到下家。但是眼下郑洛严肃关禁,物资很难运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付你定金,或是张家先把货吃下来,等到风声过了,再慢慢出手。”

范进摇头道:“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我赶在现在出货,就是因为查的紧,草原上各色物资欠缺,才能卖的上价钱。我在山西不能一直待下去,至少边关这里不能。所以在我走之前,我必须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也要见到钱。”

“可是……郑军门那人铁面无私,我们在他的标营里虽然有几个人,用处很有限,这么大的数字,那些人也是爱莫能助。”

“既然他们不可靠,那我就自己上。”范进道:“我去塞上巡一次边,检查边墙修缮情况,以及各烽燧的布防。这些东西正好夹带在队伍里,叔父安排人到时候去接货好了。”

张四端一皱眉:“退思,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是边关,那些鞑虏也不是你以前见过的强盗马贼,他们是真的敢杀官的。”

“功名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明白。叔父只要安排就好,安全的事小侄自有把握。”

从范进的房间走向自己的房间,这一路上张四端走得非常缓慢,眉头也皱在一起,直到推门而入的一刹那,眉毛才舒展开来,长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样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信老仆将早餐送上来,随后准备出发去见辛爱。张四端看看老仆人,又看看早餐,吩咐道:“再预备一份,咱们一起吃,不差这一时三刻。”

看着主人的样子,老仆面上带笑:“二爷这是把事情彻底想明白了?”

张四端点头道:“是啊,原来有一环始终想不透,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心里就没底。终于把这一层想通了,心里踏实,也就愿意吃东西了。”

低头吃了几口食物,张四端忽然又笑起来。老仆看着主人,“二爷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这是遇到个对手?”

“是啊,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了,连我都差一点上当。”张四端笑道:“二叔他们还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连我一开始都这么想,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人家就在给我们设套。大哥收了个好徒弟,人一到山西,就要对师门开刀了。从梅花老九再到夫妻不和,乃至张舜卿在王家挥金如土,都是做好的局,等着我们入局。这对夫妻,果然是一等一的难缠角色。”

“什么?那他说的贪财?”

“假的!他或许贪财,但不是这么个贪法。从头到尾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我们自己跳出来暴露把柄,我差点自己走到他的局里去。等到交易的时候,他亮出尚方剑,抓住我们的贸易伙伴,就能把案子定死。到时候咱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他怎么收拾。只可惜他太急了,本来请他出面是我想的主意,他非要自己说出来,这才提醒了我。年轻人啊,脑子虽然好用,可是城府终究不及,若是再历练几年,有些沉稳,这个人我就未必应付得了。现在……活该他倒霉。”

老仆道:“既然二爷看出来了,那这一趟老奴就不必去了。咱们安排边军到时候抓人就好了。堂堂巡按,走私军资,这件事闹开,只怕连张居正得脸都要丢光了。”

张四端摇头道:“这样做太便宜他了。原计划不变,但是要辛爱自己来,而且多带人。抓住范进之后,用他开路。到时候拿他当盾牌一路冲锋,不管边军是否开枪打他,最后都是一场乱子。等蒙古人破了边关,我们再把这事查清,让张居正落个灰头土脸!”

猎手与猎物,悄然变换着位置,是以眼下的村庄内,形成了一种短暂且诡异的皆大欢喜氛围。与此同时的草原,却是截然相反的场景。酝酿已久的杀意,于极短的时间内化为实质,号角声声,马嘶阵阵,健儿擦拭刀刃,勇士保养良弓。自祖辈传承下来,早已经残破不堪,但依旧被当作传家宝的甲胄,拿出来做最后的检查,随时准备穿戴在身,冲锋陷阵。

眼下正值夏季,对于这些土默特汉子来说,并不是进兵的好时机。高温、缺水,乃至疫病的发生,都严重影响部队的战斗力。必须承认一点,在大明边军战斗力呈断崖式下跌同时,作为他们的对手,蒙古铁骑的战力也在持续走低的过程中。不管明朝军队有多少问题,从交战实际上,蒙古骑兵始终只能骚扰破边,而不具备一举歼灭边军的实力。

在通商互市之后,这些人对于战斗的动力越发减弱,能够通过贸易解决的问题,就不想拼命。这次摆开的场面很大,主要还是为了吓人,没多少人真正想要开战。而导致局面突然恶化的原因,则是一支游骑的覆灭。

这支游骑隶属于辛爱麾下的一个小部落,在整个草原上,这样的部落地位一如杂草,死生没人在乎。哪怕是整个部落被人灭族,也不会引起太大关注,更何况只是一支游骑兵。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一支小队的覆灭,就会让辛爱暴躁若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正是因为有幸存者返回,才让事态变成如今这样不可收拾。

“钟金哈屯在大同,与一白面书生并辔而行,手持弓箭射杀草原男儿。如果不是她的策划加上亲自临阵,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幸存的骑兵带回了这个消息,与大版升城内传来的三娘子行踪成谜,最近始终没有公开露面的消息互相印证,可见这个骑兵并没看错。

怒气冲冲的辛爱命人找来了不久之前来到草原的特使,一直以来,这位使者因为身份特殊深居简出,很少在人们面前出现,知道其存在者寥寥无几。辛爱对他也不客气,“告诉你们的小王爷,我可以成全他的想法,让他做山西的王,把他所有亲戚都杀掉。但是他必须做到他该做的一切,另外还要他帮我查一个人,一个白面书生,我要知道他的名字,也要他的脑袋。”

“大汗放心,我们一言为定。”

一名侍从从外走入,低声道:“大汗,张家的特使到了,求见大汗。”

“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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