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曜不疾不徐,答得平缓,“贫有贫乐,富有富苦,你羡慕旁人时,旁人也有旁人的不如意,也在羡慕你,你抱怨自己出生贫贱,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摄政王却不愿身在皇室,他未必有贫苦之人的圆满。”
“人的命格不是掌握在神手里的,命由己造,正如同是出身寒门,为什么有的人能苦其心志,十年寒窗苦读后一举高中,再封侯拜相,而有的人一生碌碌无为?同是皇帝,有的创建太平盛世,有的成为了亡国奴,这便说同样的出身,结果不同,是因为选择不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由己造即是众生平等。”
“司徒大夫的命格也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可以选择离开,我自会说服太后娘娘,不再对你追究种种,你去行医济世救死扶伤,到时你会名满天下,其医术会对后世造成很大的影响,被后世所推崇,青史留名,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太后娘娘身边,但,不得善终。”
“司徒大夫会选择后一种。”檀曜琥珀色的目光又冷又淡,看破一切,凝视着司徒景行。
忽然间,司徒景行哑口无言,松开紧握在轮椅上的扶手,往后靠着,嗤笑了一声,“既然圣僧说了,我的命格不是早就被定好的,那你又如何能确定我选了后一种,我不得善终呢?你便看着吧。”
他会让容太后和摄政王等人血债血偿,会夺回失去的一切。
檀曜手腕上圈着念珠,双手合十,颔首,又慈悲又无情,“医者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佛陀不是救世主,这大千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救世主,因为并不是人人都愿放下屠刀,众生的欲求不同,人人都求佛陀,可佛陀满足了这个人的同时,却苦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没有真正的救世主,我佛渡众生,却救不了众生。”
“佛陀从不勉强别人去做他不喜欢的事,佛陀只是告诉众生,何者是善?何者是恶?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渡只是辅助,人唯有自救。”檀曜平常寡言,但在佛学上会说很多,此刻以清冷淡漠的语调,结束了这段辩论。
他渡众生,是他的慈悲和大爱,有的人在他“渡”这种辅助中放下了。
而有的人,如司徒景行,他执迷不悟,放弃自己的好命格不走,偏要自己把自己困在容嫣身边,他便不会强渡。
他自己去行去做,自己承担福祸,他只看着,这是他的无情。
容嫣带着安平返回来,看司徒景行那一脸苍白闭着眼的样子,估计是没因为檀曜的话而醒悟。
她没说什么,转向檀曜问:“圣僧饭后是要念经打坐吗?”
檀曜把念珠拢到手腕上,抬起眼睫看容嫣,下一刻起身,“我可以陪太后娘娘在院子里散会儿步。”
容嫣点头,一手牵着明媚天真的安平,跟檀曜并肩缓步往外行去,“哀家会等檀曜圣僧结束了在苗疆这边的法会,再回大祁,圣僧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传经讲道吗?你要随哀家一起回大祁吗?”
今晚的月色极好,月光倾泻在檀曜的衣袍上。
佛子走路轻盈,脚下如踩莲,光华在他周身流转,清绝圣洁,“我随太后娘娘一起回大祁。”
“那就再好不过了。”当年檀曜还年少,有关穿越者的事,容嫣都是找雪梅大师。
此刻檀曜已是得道高僧,她便给檀曜讲了外来者挣脱压制,从安平的身体里跑出来,借尸还魂后发生的种种。
不过看檀曜那神色,他应该知道了。
容嫣便问:“哀家没有杀江箬瑄,她现在被哀家囚于龙川县的牢狱中,圣僧能让她魂飞魄散吗?”
檀曜摇头,道:“她已经身死了,其灵魂还会抢占他人的身体。你所说的系统,它躲着我,现在不在这里,它去了外来者那里,就是它帮助外来者再次夺舍的。”
“什么?”容嫣诧异地看向檀曜。
她还没接到江箬瑄身死的消息,那应该是刚死没多久,消息还没传过来给她。
容嫣的脸色沉了沉,果然,杀了江箬瑄根本没用,她背后的系统邪祟是关键。
系统不除去,外来者就会一直抢占他人的身体,兴风作浪。
但为什么盯上了她和身边的人,要在大祁胡作非为呢?
“太后娘娘如果非要问劫和缘,”檀曜修长的身躯站在一棵四季海棠下,初夏正是这个品种的海棠开放的时候,橙红色的花朵玲珑娇艳,让佛子苍白的病容染上了几分颜色。
“你的确是摄政王的劫,但摄政王至今没度过这个劫,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的选择,造就了他自己和所有人的命格走向,你们所有人的果如何,要看摄政王接下来怎么走。世间万物一直都在变,所以即便是佛陀,也无法知全部未来,我目前只能算到这一两年。”
容嫣听得一知半解,邪祟是冲着赫连祁而来的,她是赫连祁的劫不怪她,是赫连祁当年自己的选择造成了他的命格走向,如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甚至可能不得善终。
赫连祁的选择决定了她和所有人的命格走向,就是说赫连祁不愿放过她,她和所有人还是不好过。
从这点上来说,她是赫连祁的劫,可赫连祁没度过这个劫,那赫连祁便是她的劫难,只有赫连祁的选择和做法才能把这个死局解开。
“太后娘娘不必为此忧虑,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即可,在邪祟未除去之前,我会跟随着太后娘娘,庇护太后娘娘。”檀曜垂眸看着容嫣,皎洁的月光下,他是神圣又淡漠的。
可他那双琥珀色的眼,一身的气度和俊美端正的脸,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对一草一木都特别温柔慈悲的错觉,所以被看的人会心生旖旎。
容嫣注意到了安平,安平在痴迷这一刻的檀曜。
她还不懂情爱,只是想亲近檀曜,“檀曜,我要摘了这海棠花送给你和母后,我够不到,你抱着我摘吧。”
安平仰头看着檀曜,人已经上前圈住了檀曜的腿,脑袋蹭着他,在撒娇,软萌得能让人的一颗心都化了,“檀曜,檀曜抱抱,你最疼安平了~”
可佛子会疼爱人吗?
他不会,哪怕是小孩子。
但在小孩子安平的理解中,檀曜对她的种种好都是宠爱,就像峥鸣舅舅疼爱她一样,她犹如对着容峥鸣,对着长辈撒娇,要檀曜抱。
人的命格不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而是因为人的选择一直在变,那么檀曜看人命格,也只是依据对方近几年的行事作风推测出来的。
安平还小,现在视他为长辈,所以他看不出安平会在长大后喜欢他。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纵容和亲近会给安平造成什么样的苦果,对于此刻安平的撒娇,他自然是能满足便满足,于是便弯下身,同时修长健硕的胳膊已经伸过去了。
“母后说了檀曜伤势未愈,母后抱你!”容嫣快了檀曜一步,弯身就把安平抱了起来。
结果,当然是起猛了,而且她的身子比之前弱,安平越长越重,她抱着安平一个趔趄,差点仰倒在地上。
檀曜从背后伸出一条胳膊来,稳稳地扶住了容嫣的腰。
两人身高的缘故,佛子低头看容嫣时,那薄唇就在容嫣耳畔,呼吸也往容嫣的耳廓里钻,嗓音显得是那么低沉动听,“太后娘娘当心。”
“谢谢圣僧。”容嫣心里没想什么,否则那就是对佛子的亵渎。
她竭力站稳,把安平抱得高一些。
好在海棠树也没多高,安平顺利够到了一支开得很好的海棠,折断。
这期间檀曜的手臂没有收回去,不过没再触碰到容嫣,只保持着展开的姿势。
那袖口宽大,遮住了容嫣,从背后看过去就像是身形健壮,圣洁清华的佛子展开一臂,把容嫣拥入了怀中。
月光中,花树下,画面美好,在佛子沉静无欲的目光里,那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安平也知道容嫣抱她很费力,于是她摘了一支海棠后,便下了地,把那支海棠递给了檀曜,“檀曜,这支送给你,你帮我再摘几支,我送给母后。”
“我佛有八戒,第六戒戒着香华,而海棠并不适合供佛。”檀曜何其通达,发现了容嫣三番五次地阻拦安平亲近他,他便拒绝了安平的送花之举,“我再帮你摘一些,连同这支一起送给你母后。”
安平失落地收回海棠,“好吧,檀曜供佛用得都是千叶佛莲,睡莲也可以,就是不知道王宫里有没有种。”
檀曜已经去摘那海棠花了。
他身形高,能够到高处的几枝,等递到容嫣手上时,那海棠有的含苞欲放,有的盛开,就在容嫣脸前。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海棠素有“国艳”之誉,艳美高雅,最是与容嫣相衬。
这一刻容嫣看着白衣圣洁的佛子那只递海棠的手,他清贵的脸,额间金色的山字纹,撞入他琥珀色阒静的眸中。
佛子也在看她,久久的,没动。
容嫣只觉得心里猛然一颤。
*
赫连祁本来想偷偷去找容嫣的,但他母妃刚回来,跟他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到后来已经深夜了,她还要跟他下棋。
母妃的棋技很有她自己的风格,赫连祁以前就喜欢跟母妃下棋,时隔多年再和母妃对弈,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一开始赫连祁心不在焉,想着容嫣,很快被母妃的棋局困住,他便逐渐投入认真起来,这导致他忘了时间。
在乌孤媚眉宇间满是倦色,放下棋子去洗漱时,赫连祁才脱身。
然而他的脚步刚迈出殿门,本该在洗漱的乌孤媚去而复返,冷沉着脸喊他,“祁儿,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是要找那个狐媚子吗?”
“母妃。”赫连祁转过来,拧着修长的眉宇,“嫣嫣是儿臣明媒正娶的王妃,是你的儿媳,你不能说她是……”
“王妃?儿媳?祁儿,你怎么一直活在过去自欺欺人,不愿面对现实呢?”乌孤媚身上的饰品都取下来了,披散着长发,身形是单薄纤瘦的。
因为这具身子身患疾病,她脸色苍白,眉宇中都是病气,在深夜里便更让做儿子的心疼。
“她早在当年就被赫连墨立为了继后,是赫连墨的妻子,赫连墨把她从我们摄政王府除名了,你当她是王妃,她可曾还当你是夫君?祁儿,她张口闭口都是哀家,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她给赫连墨生了儿子,她为赫连墨守江山,她现在是太后娘娘啊。她早就不认母妃这个前婆婆了,你让母妃还当她是儿媳,可笑至极!”
赫连祁的拳头握起来,眼尾泛着红,他紧抿着薄唇,那唇锋是凌厉执拗的。
明知道母妃说得都对,风行云也告诉他,容嫣巴不得他不再纠缠胁迫她了,他却还是要那么犯贱地凑到容嫣面前。
乌孤媚闭了闭眼,“祁儿,她让自己的情人檀曜给母妃下了毒,现在母妃的命在她手里捏着,她要杀了母妃啊!你自己不在乎被她利用,不在乎以后她废了你杀了你,可你连母妃也不在乎吗?”
“母妃十月怀胎生下你,含辛茹苦抚育你长大,在后宫里为你争权争势,凶险重重如履薄冰,好几次被算计差点丢了性命……”
乌孤媚这番话让赫连祁的胸腔震动,那脚步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了。
乌孤媚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赫连祁的面色微微一变,哑声喊,“母妃!”
“你站住。”匕首在雪白娇嫩的脖子上划了一道,鲜血流出来,乌孤媚眼中含泪,哽咽却也决绝地对赫连祁道:“母妃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若是还找容嫣,母后便死在你面前!”
“你能拦住母妃一次,拦不住两次三次,赫连祁,母妃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为了一个水性杨花背叛你,跟其他男人生了儿子,还要废你杀你的女人,而罔顾人伦道德六亲不认,逼得自己的亲生母亲自戕,含恨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