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逸不假思索,“那自然是东坡居士赢了。”
檀曜摇头,“东坡居士以为他骂师父是一堆牛粪,师父被他骂得一句话也答不出,还说他是佛,那便是他赢了,但,万法唯心,心外无法,佛印师父心里想的是佛,所以他看东坡居士像一尊佛,东坡居士心里想的是牛粪,所以他看师父像一堆牛粪。师父嘴里走出一尊佛,东坡居士嘴里拉出一堆牛粪。”
“皇上,你看到一个圆,你有无数种想象,但那都不是圆的真正含义。”檀曜执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对着端正坐着看圆的赫连逸道。
“圆不自圆,心在勾画圆,心在定义圆,心在想象圆,圆不在心外,圆从心生。”
檀曜的脸被外面投射的日光照着,明亮圣洁,气质不染尘埃,示意赫连逸跟他一起去看殿外的花,“你看到一朵花很娇艳,看到另一朵花枯萎了,你看到的都不是花,花无娇艳,花无枯萎,花不是花,因心有花,因心娇艳,因心枯萎。”
“你看到这张桌子安静地站立在这里,不,没有什么‘桌子’、‘安静’、‘站立’和‘这里’,这一切都是你内心的勾勒和描画,是心念的轨迹,只不过它的速度快到你无法想象,你心里在为一个虚妄的影像做定义,‘桌子’、‘安静’、‘站立’、‘这里’,于是,你看到了这一切。”
你看到一个慈悲的人,一个冷酷的人,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愚笨的人。
不,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取决于站在你面前的那个影像,而取决于你内心的投射。
你看到的是你的投射。
同样的一个人,今天你看到他慈悲,明天你看到他冷酷,不是他在变,是你的投射在变。
“皇上,你看到了仇恨,背叛,死亡,不,你没有看到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心识编织的概念和妄想,心能造地狱和极乐,你看到水,被水淹到,是你对水,对自己的无知淹到了你,你看到火,火会烧到你,可它烧到的只是你的妄想和意识,真正的你,没有任何外在东西可烧到。”
“以清净法眼,能见实相。以见实相,不复轮回自心虚妄境界,而得究竟解脱,我希望皇上不要被境所迷,你应该重新审视它,与它和解。”
“你做皇上也是这样的,不要被‘境’迷惑,这满朝文武大臣,并没有谁是绝对的忠诚,他们忠诚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权利、富贵、荣耀、欲望,其他的什么,他们怎么对你,取决于你是谁。有人为黑,有人为白,有的人是灰色的,而有时候白色还会变为黑色,黑色也会变成白色,世间万物一直在变,你不要为他们的变化而耿耿于怀,也不要仇恨,那只会伤筋动骨害人害己,你应该做一个宽容的皇帝,想着如何用他们。”
赫连逸听出了檀曜的言外之意,以前他听都不能听旁人劝自己,尤其是关于赫连祁的,他抵触得厉害,听到就会情绪激动。
但对着檀曜,他第一次很平静地沉思,没再像从前那般双目猩红,暴躁反驳。
赫连逸对上檀曜那双琥珀色的眸,只觉得所有的偏激仿佛都被化解,“圣僧的意思是让朕放下对赫连祁的仇恨,可朕如何放得下?只有他死了,或许朕才能放得下。”
“我只是在说皇上不应该被仇恨支配,若是被困于仇恨,会伤人伤己,造下种种惑业,届时必会承受苦果,追悔莫及。”檀曜心里很清楚,赫连逸和赫连祁这对父子之间的仇恨很难化解。
赫连祁前世造下的因,今生就要偿还赫连逸,他干预不了他们的因果,只能拉回陷在仇恨里,往深渊走的赫连逸。
赫连逸可以恨赫连祁,报复赫连祁,但他不能为了这份仇恨而偏激、疯魔,害了他自己和容嫣等亲人。
当然,赫连逸的性格在前世已经形成了,容嫣没办法扭转过来,他也不能靠三言两语就把赫连逸引上正路,得需要时间,潜移默化。
檀曜知道这半个月来赫连逸对赫连祁的报复,容嫣之前都是堵,但,在檀曜看来,堵不如疏。
“朕明白了,赫连祁现在还不能杀,得等到完全清理了谋逆派。”赫连逸的仇恨发泄出来、释放出来了,整个人都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和燥怒,自然愿意听檀曜的暂时收手。
不过,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赫连祁疯了,痴傻了,这比直接杀了赫连祁,都让他畅快,等他看够了赫连祁痴傻的模样,他再送赫连祁下地狱。
*
这半个月,容嫣在清理宫人中赫连祁安插的人,每到傍晚会来看赫连逸一次,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赫连逸的变化,心里欣慰的同时,也感激敬仰檀曜。
赫连祁的谋逆派一失势,即便沈瑾书的囚禁期还没结束,赫连逸也把沈瑾书放了出来。
在朝堂上,本来檀曜一人就能干所有文武百官的活了,再加上一个有着经世之才的沈瑾书,两人在这段时间内抓住机会,在朝堂上铲除了不少谋逆派,提拔重用保皇派。
只要再给他们一些时间,赫连祁被压制的时间再长一些,他们就能完全将皇权夺回来了,但,
檀曜掐了掐手指,便预测到他们的时间偏偏不够了,灾祸终究会降临。
容嫣和赫连逸等人对此一无所知,檀曜独自提前安排谋划,至于能不能在那一天逢凶化吉力挽狂澜,檀曜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这天容嫣带着沈瑾书一起去御书房找赫连逸和檀曜,在中途,沈瑾书早已把容嫣打量了一遍,低声道:“太后娘娘最近丰腴了不少,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不要操劳那么多。”
“臣答应了太后娘娘,便一定会做到,如今加上檀曜圣僧,摄政王已被废被囚,我们很快就能夺回皇权了。”
沈瑾书并没有因为被囚禁几个月而心生怨恨一蹶不振,官场沉浮、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还是为了他的神女。
如今摄政王终于被废,眼看着谋逆派就要树倒猢狲散,赫连祁这个立于不败之地的狂魔,给保皇派所有人带来的恐惧和阴影慢慢散去,沈瑾书也松了一口气。
容嫣身后跟了十几个宫人,迎雪伴在容嫣身侧,抬起的胳膊被容嫣压着,撑着容嫣,听到沈瑾书的话,看了一眼容嫣的肚子。
半个月前太后娘娘带回来一个司徒大夫,安顿好一切,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叫来司徒景行诊脉,迎雪才知道太后娘娘竟然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
但凡会医术给容嫣诊过脉的,都断定容嫣很难再有身孕,但偏偏,她就在这微乎其微的几率中怀上了。
一开始月事没来,还有一些其他症状,容嫣因为不敢相信,所以就没往自己怀孕这方面想。
直到在驿站外开始孕吐,加上司徒景行的询问,容嫣心里就知道自己怀了孩子。
她只跟赫连祁一个男人有过鱼水之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檀曜告诉赫连祁不能再和她行房前,赶到苗疆的路上的那几天,怀上的。
“母后。”赫连逸下了朝便匆忙来到长乐宫,给容嫣行了礼,缓步而行的檀曜才来到容嫣面前。
赫连逸脱口而出,“母后要留下这个孩子吗?朕不允许,无论如何都不行!”
赫连逸回到宫里,连夜便叫来了容嫣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司徒景行在内,问了容嫣这一路发生的种种,然后便从司徒景行口中得知,容嫣怀了赫连祁的孩子。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刚废了赫连祁,将赫连祁囚禁在府中的地牢里,突然得知这么一个消息,赫连逸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扫而光。
“现在赫连祁已经被废了,铲除谋逆派之事儿臣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将皇权夺回来,也就是说母后你不用委屈自己跟赫连祁周旋了。”赫连逸怕容嫣会以孩子为筹码,跟赫连祁做交易,让赫连祁自己交出全部的皇权。
他以前就不赞同母后委曲求全以身诱惑赫连祁,现在赫连祁被废了,他更不允许了。
赫连逸跪在地上没起来,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容嫣,双目泛红,“母后,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儿臣不允许你和赫连祁再有任何牵扯和羁绊,儿臣立刻命太医送一碗堕胎药来。”
“皇上。”迎雪不管赫连逸说得对不对,她只知道赫连逸身为儿子,这种逼迫母后的态度是不对的,作为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她自然能说幼帝几句。
“如果太后娘娘在当年入宫后,便用一碗堕胎药送走腹中赫连祁的孩子,就会如你所愿,不会有太后娘娘和赫连祁此后的种种牵扯和羁绊了。”
当年,孩子,指的自然是赫连逸,迎雪在说赫连逸也是赫连祁的孩子,不应该替容嫣决定现在肚子里孩子的去留。
赫连逸哑口无言了一瞬,继而就是怒气,“迎雪,朕看你是被母后宠坏了,竟然敢说朕早在母后的肚子里时就该被杀了,来人,把迎雪拖出去杖……”
“皇上。”檀曜往前行了一步,打断赫连逸是因为等会儿他的旨意无法执行时,有损他皇帝的权威。
檀曜抬手抚了抚赫连逸的头顶,但那神态是威仪的,琥珀色的目光清冷,语调也没有感情起伏,“你和太后娘娘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都是赫连祁的血脉,的确没有立场替你母后做决定。”
赫连逸紧抿住薄唇,没再说话,只是全身上下都透着阴郁,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
“起来吧。”容嫣淡声对赫连逸道,神色举止都没给肚子里的孩子多一分的关注,“这个孩子哀家不会留,司徒大夫给哀家准备堕胎药吧。”
容嫣更信任檀曜,但檀曜是遵守八戒不杀生的佛子,堕胎的事便不能交给檀曜来做。
此刻,容嫣听到沈瑾书说她丰腴了,其实也就是肚子鼓了起来。
夏日穿着单薄,她之前太纤瘦了,所以肚子上有了些肉,很容易被看出来。
容嫣没有多说,淡淡地应着,“嗯,哀家出去了一年,身子的确不太好了,如今回到宫里,会好好养着的。”
两人来到御书房外,容嫣抬手压下宫人的唱喏,没想打扰檀曜教导赫连逸,准备坐一会儿等他们结束。
结果带着沈瑾书进去,便听到赫连逸在问檀曜,“圣僧,你喜欢朕的母后吗?你一个出家人是因为朕的母后,才做这个国师,入了朝堂参与到党争中的吗?”
沈瑾书的瞳孔收缩,而容嫣也于这一刻顿在了原地。
有佛子在的地方,万物都是虔诚寂静的,便是在这种落针可闻的氛围中,佛子淡漠无欲却极为好听的嗓音传来,“皇上应该知道,从几年前到现在,大祁来了两个异世之魂,而送她们来,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是一个魔物,这个魔物的目标是赫连祁,我是追着魔物来的。”
“也就是说朕和母后这些人,都是因为跟赫连祁有牵扯,才会被邪祟迫害的吗?”
赫连逸问出的这句,也是容嫣想知道的,在听到檀曜应了“是”后,容嫣明白了檀曜在苗疆说得话。
赫连祁从降生开始就是邪祟的目标,而她是赫连祁的情劫。
赫连祁如果度过了这个情劫,没执意跟她在一起,她便不会被牵扯到邪祟对赫连祁的迫害中。
“现在赫连祁已经疯了,痴傻了,等圣僧诛杀了邪祟,我们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赫连逸离开书案,双手合十对檀曜拜礼,希望檀曜早一日诛杀了邪祟。
檀曜颔首。
“赫连祁怎么突然间痴傻了?”容嫣不知道这半个月赫连逸每天去摄政王府,对赫连逸上刑罚折磨赫连祁一事,听到赫连祁痴傻了,她是不敢相信的。
那样不可一世又唯我独尊的男人,他被废了囚禁了,会发疯走火入魔,六亲不认而屠戮无辜之人,但要说痴傻,容嫣光是想想,就有种她也不能接受的可悲感。
“朕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赫连逸恭敬地对进来的容嫣行礼,选择了隐瞒自己对赫连祁的折磨和羞辱报复。
正是这个时候,万进进来了,看到容嫣也在,欲言又止。
赫连逸皱眉斥责,“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没有什么事,包括前朝的政务,是朕的母后不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