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两人的交流到此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大多数时候,赫连祁还是不习惯说太多话。
前世他除了当皇帝在朝堂和政务上,开口说话,但也言简意赅,其他时候他不跟任何人交流。
哪怕是风行云,他除了下达命令,也不会说多余的话。
人人都不懂他,不理解他的种种行为。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他。
如今来到这一世,对着容嫣,因为她是太子的生母,他便跟她多说了一些。
但他也不会把心里的一切,都说给她知道,他对她也是淡漠和疏离的。
赫连祁躺回冰床上,喊了一声青芜,在青芜进来行礼后,他吩咐道:“送太后娘娘回沧澜院。”
“何必再尊太后娘娘,我这个太后娘娘,怕是也就十天的做头了。”容嫣脱掉赫连祁的外袍,递过去。
赫连祁侧眸看着她这样的举止,一时间并没有动。
容嫣把那外袍放在他身上,然后转身走出去了。
冰室的门被从外面关上,赫连祁的目光还是落在外袍上。
许久后,赫连祁才坐起来。
外袍从身上滑落,他伸手去捞。
原本赫连祁想把外袍穿在身上,却敏锐地闻到外袍上沾染了容嫣身上的香气。
她没穿着,这让赫连祁心里,不知为何莫名生出一股恼意来。
赫连祁松了手。
外袍掉落在地上,他躺回去,闭上眼,可那眉却一直拧着,到第二天醒了都没舒展开。
容嫣回了沧澜院,结果刚进去,在寝卧外,便看到蜷缩在门前的那一团小小的身影。
容嫣连忙走了几步过去,这才发现蹲在那里靠着门,昏昏欲睡的是安平。
安平听到动静时睁开了眼,看到容嫣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母后,下一瞬就扑到容嫣怀里,眼里的泪一颗颗坠落,“母后,安平想你了!”
“安平听说你在这里后,就找了过来,母后不要赶我走,抱抱安平,让安平和母后一起睡好不好?母后……”
初婵也在一旁,不过容嫣怀里没了她的位置。
她只能站在容嫣身边,也带着哭泣,“姐姐,我也想和你一起睡。”
容嫣一条膝盖触到地上,一手揽着安平的后颈,把人压到自己的左肩上,另一手对初婵伸过去。
她这样一边搂了一个孩子,抚着两个孩子的头发,心里自然是动容的,红了眼眶应,“好。”
*
江箬瑄是坐着马车回府的,在一道巷子里,忽然听到有人骑着马拦住她,隔着帘子喊,“江箬瑄!”
江箬瑄蹙眉,她现在附魂在了侯府的嫡女王二小姐身上,除了赫连祁,以及刚刚在宴席上容嫣应该也认出她来了,其他人怎么会知道?
听起来是个孩子的声音。
江箬瑄怕对方再曝出更多来,在车夫停下马车后,从马车里弯身出来,然后就看到了坐在高马上的赫连逸。
当年她被从容嫣的身体里赶走时,赫连逸还是个一岁多的孩子,她再出现是在龙川县,因此此刻碰上赫连逸,过了片刻才通过赫连逸跟赫连祁和容嫣相似的五官轮廓,判断出来对方是赫连逸。
江箬瑄沉思片刻,吩咐护卫和婢女们都不要跟着,她自己下了马车,和赫连逸走了一段距离。
等后面的人听不见了,江箬瑄才问:“你不是在给风行云披麻戴孝吗?是怎么跑出来的?”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赫连逸坐在马上,短短几天,人就已经瘦的脱相了,还憔悴虚弱,乔装打扮下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跟过去被容嫣呵护的幼帝有着天壤之别。
江箬瑄站在马旁,对着依旧趾高气昂的赫连逸,笑出了声,话语里全是羞辱,“我说小崽子,你还当自己是皇帝呢,你知道吗?我们这几个邪祟能赢得这么轻松,现在我们甚至能回来,有了更好的身份,真是多亏了你这个卧底在赫连祁和容嫣身边的大功臣。”
赫连逸脸色铁青,“朕跟你们邪祟岂是一丘之貉!”
“哦?既然不是,那你费尽心思地从摄政王府跑出来,拦住我的马车,还要避着人,是为了什么?”江箬瑄估计刚刚赫连逸混到了宴席上,通过对她和宋凝霜的观察,才判断出她们的身份的。
明知道她是邪祟,却还冒着被赫连祁抓回去受处罚的风险,来见她,不就是想跟她这个邪祟谈合作吗?
这是狗急跳墙,要跟邪祟为伍了,哦,不对。
赫连逸一直以来比他们这几个邪祟还邪祟,跟他们之间就差碰头,坐在一起计划着怎么害主角团了。
现在赫连逸这是回归到他们邪祟团了,不是吗?
“现在的赫连祁是前世来的,你也看出来了,他依然要跟前世一样立宋凝霜为皇后。”赫连逸当然不承认自己跟邪祟是一伙的,他坐在马上转移话题,整个人没有了精气神,虚弱到说话都在喘。
“宋凝霜成了皇后,再攻略那些贤臣名士们,到时候赫连祁还会把大祁的江山,打下来的整个天下都送给宋凝霜,江箬瑄,这应该不是你想看到的走向吧?”
江箬瑄的眼睛眯了眯,赫连逸还真猜中了她的心思,她当然想当女帝。
但按照邪祟的安排,她得先成为赫连祁的皇后、攻略邪祟名单上的那些人,在他们和赫连祁的助力下,当上女帝。
赫连祁要让宋凝霜当皇后,她最大的对手是宋凝霜。
江箬瑄看向赫连逸,挑起嘴角,“你是已经有计划了吗?”
“卫国公这两次都打发了一个纨绔来参加谋逆派的议事,可见卫国公是害怕了赫连祁之前帮着朕的母后,对付他们谋逆派的作风,他担心过段时间赫连祁脑子又抽了,所以卫国公还在观望,想等等看这次赫连祁是不是真的要造反,不会再辜负他们这些追随者。”赫连逸说了一会儿便咳嗽起来,咳得像是拉风箱,手帕都被浓稠的血浸透了。
他的脸色发青发紫,缓了许久才嗓音嘶哑道:“赫连祁想立宋凝霜为皇后,但卫国公却不是那么愿意再在赫连祁身上,压上整个谢氏的荣耀,卫国公既然对赫连祁生出了异心,朕和你便更要离间他和赫连祁,不让是国公府五姑娘的宋凝霜成为赫连祁的皇后,而是让赫连祁选同样势大出身王氏的你,为皇后。”
这个计划听起来不错,但,江箬瑄心里是警惕和防备的,“听起来你完全是为了我着想,你这么帮我,你从中得到的好处是什么?”
“朕只是不想让赫连祁那么好过,他爱的是宋凝霜,朕偏偏不让他娶宋凝霜,朕要让他受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折磨,从精神摧毁他……”赫连逸青紫的面色在夜晚的巷子里,更显得狰狞扭曲,十分可怖。
江箬瑄信吗?
不,她没有全信。
赫连逸跟她合作的原因之一,确实是不想让前世来的赫连祁立心爱的女人宋凝霜为后,要让赫连祁爱而不得。
但另一方面,江箬瑄可以肯定赫连逸这是想逆风翻盘。
卫国公对赫连祁生出了异心,赫连逸想将手握重兵的卫国公拉拢过去,最快捷的方式就是目前还算是皇帝的他,立宋凝霜为皇后,要让卫国公支持他。
就算一时间不能除去赫连祁,但至少能阻拦住赫连祁彻底废了他这个幼帝,不让赫连祁那么快登基。
他有了时间,就会慢慢将皇权夺回来,铲除谋逆派,杀赫连祁。
他计划得很好,想利用她,拿她当刀使,好笑死了,从来都是她为刀俎,旁人为鱼肉好吗?
她要反过来利用赫连逸,要赫连逸抢走宋凝霜,赫连祁就不能立宋凝霜为后了,赫连祁的皇后得是她江箬瑄。
至于赫连逸打着东山再起杀了赫连祁的算盘,赫连逸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赫连祁狂妄是有实力,赫连逸没有实力还这么狂妄,那么只会玩火自焚。
“原来是这样,好,我跟你合作。”江箬瑄和赫连逸各怀鬼胎。
江箬瑄想利用赫连逸除了宋凝霜,她做赫连祁的皇后。
赫连逸拿她当刀使,破坏宋凝霜嫁给赫连祁,他立宋凝霜为后,得到卫国公的势力支持。
早朝已经连续好长时间没开了,都是赫连祁带着一群大臣在议事,处理政务。
赫连逸第二天被放回了自己的寝宫,趁着毒药没发作的时间,他去了长乐宫一趟,赶上容嫣正在和檀曜、容峥鸣三人用早膳。
赫连逸很恭敬地对容嫣行了礼,并喊了舅舅,国师,然后跪在容嫣面前,没起来,“母后,儿臣已到了选后的年纪,你作为母亲,应该操心儿臣的终身大事。”
他到这个年关才八岁,竟然跟她说他可以选后成亲了,容嫣猜到赫连逸这是要通过娶大臣的女儿,来壮大自己的势力对付赫连祁。
她把几个在朝为官势力强大的家族都过了一遍后,看都没看赫连逸问:“皇上心中已经有了皇后的人选了吗?”
赫连逸:“卫国公的某个妾室所生的,庶出的五小姐谢星霜。”
容嫣在吃一碗冰糖燕窝粥,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燕窝了,赫连祁让御膳房只供给容嫣一人。
容嫣怀了孕也吃得惯燕窝的味道,此刻慢慢吃着。
在听到赫连逸的话时,容嫣的动作顿了一下,诧异地垂眸去看赫连祁,“你可知道这个谢家的五姑娘,现在被宋凝霜附了身?赫连祁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许给了她皇后之位,你却要娶宋凝霜,是何意?”
“正是因为儿臣知道,儿臣才更要这么做,母后,赫连祁简直是禽兽不如,如今宋凝霜的这个身子才十二岁,他就要娶了人家,糟蹋了一具尚未成熟的身子。”赫连逸控诉着赫连祁的变态,要让容嫣跟他一样恶心赫连祁,从而恨赫连祁,对付赫连祁。
“儿臣估计这个谢家五姑娘的情况,跟当年你被江箬瑄占据了身体很像,谢家五姑娘的魂魄应该还在身体里,她失去了身子的控制权,宋凝霜用她的身子嫁给赫连祁,跟赫连祁行房,这不是害了她吗?母后,你要救谢家五姑娘啊。”
“卫国公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身体被邪祟占有了,我们便告诉他事实,先把宋凝霜选为儿臣的皇后,再慢慢除掉她这个邪祟,另一方面,儿臣有了卫国公这个岳父,儿臣的皇位就不会被赫连祁抢走,母后是在救原来的谢家五姑娘,也可以找邪祟宋凝霜报仇,更可以帮儿臣不被赫连祁所害。”
“母后,儿臣是赫连祁的亲生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前世一样,杀了儿臣这个亲生儿子,砍下儿臣的脑袋吗?”赫连逸趴到容嫣的膝盖上,眼中的热泪涌出来,泣不成声地说。
“从前世来的赫连祁,种种行为都跟前世一样,他做了皇帝后,还会对你一剑穿心,送安平去和亲,容家满族还会战死,他还会将大祁的江山,整个天下都送给穿越女啊。”
在赫连逸的这番话中,容嫣没有多大的反应,容峥鸣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黑眸震颤,不可思议地看着赫连逸,“你在说什么?”
“舅舅,你也得帮我。”赫连祁膝行到容峥鸣面前,仰着一张泪水涟涟的脸。
“刚刚我说得都是事实,我们若是不阻止赫连祁,我们所有人都会死,你难道要让外祖父、外祖母,容家满族都死于赫连祁之手吗?”
容峥鸣如坠冰窖,浑身发冷,手在颤抖,他僵硬地抬头去看主位上的容嫣,动了动薄唇,“阿姐,皇上说得都是真的吗?”
“前世容家军和容家满族,是为了守护大祁百姓而死,不是赫连祁杀的。”回答容峥鸣的是檀曜。
赫连逸反驳,“但若没有容家军和容家满族的牺牲,外敌肯定会将大祁夷为平地,这大祁的江山以及赫连祁的天下,是容家满族保住的,赫连祁却将江山拱手送给了宋凝霜,那么几十万容家军和容家满族的性命,就应该算到他的身上!”
檀曜坐在容嫣身侧,闭着金眸,额间的山字纹威仪,一张俊美端正的脸光华熠熠,一颗颗捻着腕上的佛珠,慈悲也淡漠,“皇上要是这么算的话,那你应该仔细回忆一下,在容指挥使带容家军打的那场战役里,是谁造成了他的惨败和全军覆没?冤有头债有主,你晚上睡觉时会不会噩梦不断,那二十万的亡魂,不去找赫连祁,为什么会夜夜入你的梦?皇上,需要请我超度那二十万亡魂吗?”
檀曜从来都不会咄咄逼人,他不是剑,他如月如雪,很沉静地说着这番话,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佛光,却让人感觉到神圣不可侵犯。
在他面前,仿佛妖魔鬼怪都会被打回原形,一切都无所遁形。
在赫连逸和佛子之间,容嫣当然更愿意相信檀曜,听完这番话,她惊讶地看着赫连逸,手中的碗在不知觉间摔落到桌子上,一半的燕窝洒出来,弄脏了她的衣服。
迎雪连忙弯身去擦,容嫣抬了抬手示意不用,她双眼通红着,抬高了声音,“赫连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