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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上了马车,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们直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甫燕皱起了眉头,自己心心念念要杀掉的仇人居然是父王一心想寻回的亲人!父王寻了三十年杳无音信,自己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而且……三番两次地与他大开杀戒。上次在城楼,他们就险些把对方杀死,这一次也是。她不怪司空朔阴狠,要怪只怪自己大意着了司空朔的道。但同时,她有些埋怨宁玥,这女人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可转念一想,说出来又怎样?说出来玄胤也不认得她,她也一样,还是会上司空朔的当、还是会对宁玥用巫术。

玄胤的心情很烦躁,是的,烦躁。他倒是不怪宁玥瞒了他,那家人从没养过兰贞一天、没养过他一天,在他心里,他们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他烦的是皇甫燕!杀他什么的,他不在乎,可这个女人差点害了玥玥!至于兰贞的身世,呵,在后宫开枝散叶,却让自己女儿流落西凉那么多年,南疆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才不屑于跟这种人相认!

这一刻,不仅这俩人,就连素来冷静的宁玥都抑制不住心底的翻滚,她是一万个没想到兰贞是嫡出长公主,她一直以为陈氏只是个隐姓埋名的宫女,最多是个宫妃,哪知竟是陈国公的养女?不用说,这养女的身份定是南疆王给安排的。看来,南疆王对陈氏不是一般的喜爱。可既然如此喜爱,又为何在陈氏和兰贞失踪后,没有派人寻找她们母女呢?

这种巨大的冲击下,皇甫燕出现在玄家的事反而不那么让宁玥惊诧了。

三人心思各异,谁也没先开口,明明心中万千疑惑,愣是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停在了马家。

然后,问题来了。

皇甫燕是南疆公主,玄胤一家子已经被扣上通敌叛国罪了,若再窝藏一个公主,岂不是真拿刀在自杀了?

“我不能回南疆。”皇甫燕静静地说。

悄悄把她送回南疆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可玄胤二人明白,瞿老的事可以发生一次,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皇甫燕是被他们从行宫带走的,不管路上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算到他们头上。

司空朔的计划败露了,不代表他的心思也跟着歇了,以他的做派,派人追杀皇甫燕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皇甫燕心领神会地说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连累你们。”

玄胤冷哼一声,俊脸浮现起一丝阴霾:“说的好像我怕了你们南疆似的!”

皇甫燕纠正他道:“不是我们南疆,你也是南疆人。”

“谁稀罕!”玄胤冷声说完,不再看她。

“你是不是在气皇爷爷不管皇祖母和姑姑?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有苦衷的。”皇甫燕语重心长地说。

可惜这话对玄胤无效,什么样的苦衷会让一个人抛下自己的妻儿?南疆后宫那么多后妃、那么多皇子公主,可见他娘和外婆出事后,那老头子一丝愧疚都没有!

无法原谅!

玄胤冷冷地跨过了门槛,甩给皇甫燕一个决然的背影。

皇甫燕心头涌上一层尴尬,可到底她冷静沉稳,不至于为为这点小事恼羞成怒,况且说到底,是自己对不起他在先。若早知他是表哥,她说什么也不会朝他射出那一箭,更不会对他和宁玥动手——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宁玥眸光扫过她精致的眉眼,不难感受到她心底的悔意,可转念一想,这个可怜的公主又有什么错呢?父王惨死,小小年纪便要扛起整个东宫的重任,要保护软弱的娘亲、要教导不懂事的妹妹,别的公主都在皇宫纸醉金迷,她却卸下红妆,一身戎马……

从某些方面来看,她们还真有不少相似之处,都是为了守护至亲的人而存在,不同的是,皇甫燕用的是武略,而她用的是心术。

宁玥也叹了口气:“燕公主,玄胤前不久才知道兰贞的死讯,心情本就有些阴郁,突然又得知兰贞是这样的身世,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皇甫燕的眸光微微一颤:“我姑姑……真的死了吗?怎么死的?”

“路上遇到一伙儿北域流寇,被害死了。”宁玥轻声说。

皇甫燕陷入了沉默。她没与姑姑相处过,感情不深,听了这消息,并不感到多么心痛,但还是会为父王难过,如果父王知道他找了三十年的妹妹,其实早已不在人世,一定会难过得不成样子。

宁玥又道:“兰贞去过南疆吗?”

“嗯。”皇甫燕点头,“大概是三十一年前,她找到南疆,找到了我父王,兄妹相认。我想,她应该一直知道自己是南疆的公主,所以在落难之后,才会想到来我父王身边。”

“落难?”是的了,她想起来了。三十一年前,不正是兰贞失踪的那一年吗?

皇甫燕的话证实了宁玥的猜测:“那时我还没出生,我是后来听我父王说的,姑姑好像碰到了一个坏人,那个坏人囚禁了她一年,她给那人生了一个孩子之后逃跑了,觉得没脸在西凉待下去,才到了南疆。不过,没待满一个月,又走掉了。之后,再无音讯。”

原来,兰贞那一年是被人囚禁了。

原来,兰贞跟太子只相处了短短一月。

“那个孩子呢?”宁玥不知是第几次问起那个孩子,尽管郭老太君与郭况都说,那孩子死掉了,可不知为何,她总还是想一遍又一遍证实。

“姑姑说他死掉了。”皇甫燕说道。

宁玥沉默,也许……是真的死掉了吧?又也许,是兰贞不愿意承认那个孩子吧?

“南疆王与兰贞相认了吗?”宁玥问。

皇甫燕摇头:“没有,那个月,姑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经常处于癫狂状态,父王本想等姑姑的病好些再告诉皇爷爷,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姑姑便跑了。”

真是遗憾,都到了皇城,竟没与亲生父亲见上一面。

“不过……”皇甫燕顿了顿,又说道,“我父王后面还是告诉皇爷爷了,皇爷爷听说自己和祖母还有个女儿,高兴得不得了,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只是也没找到。”

一国之君,为何找个人都找不到?宁玥真怀疑他是不是用心去找了。

宁玥的神色浮现在了脸上,皇甫燕微微蹙眉:“你要相信我,皇爷爷是想认回姑姑的。”

“他是你皇爷爷,你自然帮他说话,可他不是我什么人,他既没照顾我的婆婆,也没照顾我的丈夫,我所知道的,是兰贞被人欺负得半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玄胤被天下人嗤笑唾弃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这对母子经历了常人无法想像的艰难,作为他们最亲的南疆王,却只在后宫荒淫无度!”

“你……”皇甫燕气得呼吸一滞,美丽的容颜被怒火勾染出了一丝阴暗,“我皇爷爷没有荒淫无度!他是明君!”

宁玥慢慢地扯出一丝冷笑:“没荒淫无度,继后是怎么来的?宫妃是怎么来的?十几个皇子公主又是怎么来的?!”

皇甫燕的嘴皮子不如宁玥利索,辩不过宁玥,话锋一转:“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刚刚明明希望我皇爷爷跟玄胤相认的!”

“你错了,我从没期盼过那件事,我让你们兄妹相认只是不想大家中了司空朔的离间计而已。”

至于相认?呵呵。

也许按照世俗的伦理纲常,玄胤应该毫无芥蒂地接受与那个素未蒙面的外公,毕竟是血亲,也毕竟是帝君,于情于理、于私于公,玄胤都没有不认对方的道理。然而她却不希望玄胤委屈自己,喜欢就认,不喜欢就不认!

皇甫燕知道玄胤一时难以接受皇爷爷,所以将希望寄托在了宁玥的身上,一开始宁玥处处透出冷静智慧的一面,让她欣喜地觉得,宁玥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哪知他错看了宁玥,这小丫头,分明比玄胤还记仇!

“你不要这么惯着他!哪有外孙不理外公的?”

她话音刚落,宁玥冷然一笑:“我偏要惯着他!”

皇甫燕的呼吸又是一滞:“你不讲理!”

“我就不讲理!”

皇甫燕倒抽一口凉气:“你不怕天下人耻笑吗?堂堂二品郡王妃,居然连基本的人伦都不懂?”

“我管天下人耻笑!他不笑我就够了。”

皇甫燕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无力感,像是每一拳都挥到了空气里。她从没见过如此……如此不可理喻的夫妇!简直像一个要杀人,另一个不但不阻止还会立马给递刀子似的。

宁玥拢了拢宽袖:“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吧?”

“去哪儿?”皇甫燕眉心一蹙。

“去既能保住你,也不会连累我们的地方。”

皇甫燕沉吟了片刻:“我想见见容卿。”

“抱歉,我大哥不想见你。”

“为什么?”

宁玥笑笑:“你差点害了他最疼爱的妹妹,相信我,我是为了你好,我大哥会杀了你,真的。”

皇甫燕捏紧了手指:“容麟呢?我可以见见他吧?”

“他走了。”宁玥摊手。

“什么?”皇甫燕难以置信,“你大哥还在这边,他怎么会舍得走?”

那少年可是连容卿多打一个喷嚏都急得会从战场上跑回皇宫的!若非容卿三不五时地生病,容麟频频临阵脱逃,这西凉的江山,他们早就打下一半了!

“他去了哪里?”

宁玥没回答皇甫燕的话,而是道:“走吧,我困了,没功夫陪你耗了。”

皇甫燕抿唇,与宁玥上了马车。

……

处理完皇甫燕的事已是后半夜,宁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只精致的手掀开了车帘,宁玥揉揉眼,迷糊道:“到了么?”

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嘭的一声撞到门框,本就有些肿胀的额头越发疼痛了。

“笨死了!”

玄胤低叱,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公主抱。

宁玥嘻嘻一笑,将头枕在了他肩上,小爪子伸进他衣内取暖。

她小手真冷,冰得玄胤打了个哆嗦,随即低头瞅着她没心没肺的小模样道:“看都不看我是谁,就不怕是别人把你抱走了!”

“谁敢抱我呀?我可是胤郡王妃,我相公很厉害的,谁动我心思,一定被他揍得满地找牙。”宁玥狗腿地说。

明知她在奉承,依旧忍不住心头嘚瑟,玄胤勾了勾唇,用披风把她娇小的身子裹紧,只露出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那小脑袋约莫觉着冷,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别乱动,碰到额头又疼。”她那小脑门儿,可是先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又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别看用刘海儿遮着,只怕肿得越发厉害了。

“可是我冷,玄胤。”她软软糯糯地说。

玄胤索性拿披风将她整个人裹紧,脑袋都在里头。

这下该暖和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只是那语调,怎么听怎么像每次释放之后的声音。

玄胤下腹一紧,低低地叱道:“又想撩拨爷是不是?”

“那你不睡觉,一直在外头吹冷风等我,不就是想被我撩拨几下?”她欠揍地问。

玄胤气笑了,这丫头仗着他宠她,越发蹬鼻子上脸,瞧那满嘴荤话,男人都讲不过她!

“要不要被撩拨嘛~”她小手隔着厚厚的布料点了点他健硕的胸膛。

玄胤好笑地摇头,分明在打呵欠了,以为他听不出来?还逞能说要撩拨他?

“睡吧,你累了,明天再撩拨爷。”

“我不累,是你累了。”

“好好好,我累了,没力气动你了,行不行?”

“就是。”她小鼻子一哼,又打了个呵欠,“说了会把你榨干,你还不信……”

呢喃着,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低头,宠溺一笑。

寒风中,他们彼此取暖。

……

除夕前一日,流浪了将近两个月的马援终于回来了,狼狈得不像样子,破破烂烂的衣裳,脏兮兮的鞋,嘴唇被冻得开裂,一说话都能流出血来,胡子长了满脸,遮去他原本容貌,几乎辨认不出。嗓音也沙哑得厉害,随便拔高一下音量都能破音。他粗糙的、长着冻疮的手牵着一个比他还要狼狈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眼珠子亮晶晶的,极富灵气,黑乎乎的小手拿着一个冷馒头,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下人见了这模样,哪里还认得出这是他们家四老爷?抡起棍子就要把人打跑,马援气得将守门的小厮全都撂倒了。

听说有人在门口闹事,蔺兰芝忙带了人去瞧,在看到那乞丐一般的男人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自己丈夫。

那英姿勃发的沙场将军去哪儿了?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蔺兰芝的眼圈微微湿润,可是当她目光落在马援死死护着的小男孩儿身上时,又唰了一下凉了。

马援也看见了兰芝,兴奋地冲过去:“兰芝!兰芝!我回来了!”

蔺兰芝冷冰冰地看着他:“还知道回来?这次又是找了白霜儿还是红霜儿?”

马援的心咯噔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蔺兰芝是误会他身边的常儿了,赶忙解释道:“他是一个猎户的儿子,他爹被射杀了,当时我就在旁边,便把他带着了。”

这种鬼话,骗小孩子还行,蔺兰芝可不愿意信!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前科,蔺咏荷、马谨严、马宁溪、白霜儿,哪个不是他招惹的祸端?

蔺兰芝转身就走!

马援急得扣住她手腕,掌心的灰尘立刻将蔺兰芝光洁亮丽的衣袖弄出了一个手掌印,蔺兰芝眉心一蹙,冷冷地拂开他!

他又上前去抓,看到那个黑印子,吞了吞口水,不敢动了,委屈地说:“兰芝,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常儿真是猎户的儿子,不是我的。你不信,可以去问皇甫珊……”

和容卿,这三字还没说完,被蔺兰芝打断:“皇甫珊又是谁?”一听就是女人的名字!

“她是南疆的一个公主。”马援如实说。

蔺兰芝陡然拔高了音量:“马援!你还勾搭到南疆皇宫去了!能耐啊你!上次是药商的女儿!这次是公主!你到底要给卿儿和玥儿找多少个庶母?!”

“不是不是兰芝,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吧,是这样的,我进宫去刺杀容卿……”

“什么?你还刺杀我们儿子?”蔺兰芝猛地揪住了他衣襟,也不管他身上脏不脏,厉声喝道,“你这个混蛋!当初还把儿子害得不够惨吗?还跑去杀他!你真想大义灭亲是不是?马援你混蛋!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不是,我滚!我带着儿子和女儿滚得远远的!这是马家!你家!”

她说着,难过地哭了起来。

虽然儿子安然无恙,可一想到他亲生父亲都想杀她,她就难过得无法自已。

马援这会子,真想给自己两嘴巴,怎么说话的?又把兰芝给惹哭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当时是不知道他是我儿子……你不要……等等!”讲到这里,马援突然顿住,“你知道容卿是我们儿子了?你怎么会知道?”

蔺兰芝懒得与他废话,红着眼眶回了棠梨院。

马援追上去。

下人们全都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却谁也没说一个字。

容卿和宁玥很快知道了这出啼笑皆非的闹剧,与蔺兰芝解释了一番,当初在皇宫,马援的确是要刺杀容卿,但在认出容卿后便改为将他带出皇宫了。这些,蔺兰芝其实是知道的,不知怎的,当时瞧见那小男孩儿,真以为马援在外头养了个外室,火冒三丈,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至于皇甫珊,那根本就是幼稚到极点的孩子,表面看上去十分冷艳,一开口就交了底,跟妞妞差不多。

而常儿,容卿也是有些印象的。

一场风波这才平息下来。

蔺兰芝给马援准备了热水和干净衣衫:“你先洗个澡,洗完了出来吃饭,孩子们都在膳厅。”

“兰芝,你别走。”马援拉过了她的手,“在这儿陪陪我。”

蔺兰芝微微红了脸,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正经!快松开!”

马援目光灼灼地看着兰芝,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关于以前的事,关于未来的事。他是真心喜欢兰芝的,只是年少轻狂,犯了不少错儿。蔺咏荷爬床,说到底,是他自控力不够,也没足够重视当初对兰芝的承诺。后面蔺咏荷又生下马谨严和马宁溪,其中固然有蔺咏荷手段高明的缘故,可也是他太经不起诱惑。白霜儿自不必说,白老爹把女儿托付给他,是他占了便宜,还总一副苦主的样子,好像自己站在了道德的至高点,很了不起,谁都不该过问他,反而应该赞扬他重情重义一样。

错了,全都错了。

马援抓紧了兰芝的手:“兰芝,我以后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蔺兰芝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句话,她听了许多年,一直知道他只是嘴上敷衍,可气也好,哭也罢,都过来了。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想通了很多事,既然那么糟糕的他,自己都接受了,他若肯真心转变,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把他推开?不管他们夫妻俩生多少闷气,他都始终是卿儿和玥儿的父亲。那两个孩子,成天盼着一家团聚、成天盼着他们夫妻和鸣,她的心,或许没有当初那么浓烈的爱意了,不过,拿他当这辈子不能舍下的亲人还是可以的。

她回握住了他的手:“少年夫妻老来伴,等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许只有你陪着我了呢。”

马援热泪盈眶。

马援归来,按理说,要与整个马家一块儿吃顿好,奈何一想到老太太曾经把玥儿赶出过马家,蔺兰芝和容卿就一百个不乐意见她,二房、三房因着从前对玥儿不够好,母子俩只派人去报了个信儿便完事了。

马援洗漱完毕,去膳厅见了容卿与宁玥。

容卿还是老样子,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宁玥长了个子也长了肉,小脸蛋圆乎乎的,一双眼睛不像上次看上去的那么幽深冰冷,盈盈的,全是小女孩儿的笑意。她的手被容卿握着,看得出来,兄妹俩感情很好。

马援心口流过一股暖流,有些怕惊了他们似的,语气很轻很轻:“卿儿,玥儿。”

“父亲!”宁玥站起身,扑进了他怀里,险些把他撞翻。

这下子,马援是真的感受到女儿的不同了,没那么冰冷,没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虽不知是谁的功劳,不过做父亲的,还是会为她的变化而感到高兴:“长肉了,都抱不动了。”

马援抱了抱她。

宁玥转头嗔了容卿一眼:“天天给我喂吃的,就说会喂胖的!”

昨天刚称过,长了五斤呢!

容卿笑着不说话。

马援的眸光落在了儿子脸上,老实说,他长得也就是过得去,兰芝也不是特别美艳的女人,偏偏生个儿子这么好看,只能说,他俩真的很会生啊!

“卿儿。”还没听儿子喊过一声父亲呢,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也怕儿子会怪罪他把他再一次弄丢了——好在是入了京。

容卿恬淡地笑着:“父亲。”

马援一怔!

“你……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父亲。”容卿笑笑。

马援的眼睛瞪直了,足足五秒,才慢慢弯成了月牙儿的弧度:“儿子!”

要乐晕了!

儿子叫他了!

哈哈,儿子叫父亲了!

这之后,父子俩坐下来,仔细回顾了一下沿途发生的事,才知道皇甫珊与马援走散了,马援原本都到了并州,突然看见一个与皇甫珊背影很像的姑娘,以为皇甫珊也来了这边,在并州疯狂地找,这才耽误了回京的行程。

“应该不是她。”容卿说。

马援点头:“是啊,她应该不会来西凉的。”可怜那小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容卿把马谨严的事告诉了马援:“……这个,我还没对玥儿和娘说过。”

马援万万没料到那个刀疤秀才是他庶子,奇怪,他不是去北城投靠蔺二老爷了吗?怎么流落到南疆了呢?算了,管他怎样呢,做了那么人神共愤的事,就算他回来,他也得把他给活活打死!

“他死了吗?”马援问。

“可能吧,容麟打伤了他。”容麟那一拳是下了狠手的,六个时辰后会活活疼死。

父子俩很有默契地将这些事烂在了肚子里。

夜里,玄胤归来,三个男人在暖阁的小桌旁饮起了美酒,摆了一副棋盘,先是容卿对弈马援,马援输了,换玄胤上,后面玄胤把容卿干掉了,又换马援上。

蔺兰芝与宁玥坐在一旁暖烘烘的炕上,看爷们儿聚得欢,也跟着心情大好。

这是他们过得最好的一个年,没去应付不想应付的人,没有看见不想看见的人,最喜爱的亲人,一个都没少。

红玉打了帘子进来:“夫人,还有几副对联儿没贴,要不要去贴了?”

宁玥笑着跳下了床:“当然要啦!玄胤!我们去贴对联儿!”

玄胤落下一子,封了马援所有退路,马援黑了脸,要不要这么不给老丈人面子?

外头下着鹅毛大雪。

玄胤拿了一件氅衣给她裹上,又拿了兔毛耳捂罩住她小耳朵,牵着她小手出了门。

马援推着容卿的轮椅道:“我们也去看看。”

容卿微笑:“好。”

红玉和冬梅一人准备对联一人准备凳子,刷子浆糊由别的小丫鬟托着,几人都兴冲冲地看着姑爷牵着小姐的手出来。姑爷对小姐真好,看着姑爷,她们都觉得这辈子不用再嫁入了,一定找不到合适的了。

宁玥要踩着凳子上去:“对联给我。”

玄胤把她一抱,举起来,让她坐在自己一侧的肩头,臂弯扬起,扶住她纤细的腰肢。

这一动作,可把兰芝吓坏了,生怕女儿摔下来。

宁玥却兴奋得紧,这是武帝的肩膀啊,她就这么坐上去了!她低头,冲玄胤甜蜜一笑,眉眼弯弯。

“瞧把你兴奋的,要不要让你骑脖子啊?”玄胤捏了捏她小屁股。

宁玥被捏得发痒,在他肩上扭了扭,笑道:“那也可以呀,让不让骑?”

玄胤勾起唇角,精致的俊脸上扬起一抹颠倒众生的笑,烛火一照,媚态横生:“给爷生个小郡王,就让你骑。”

还得生小郡王呀,看来她得多多努力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悄悄地说:“我给你生一个小郡王,还给你生一个小郡主,要不要?”

“要!”

生一窝都要!

宁玥眯眼笑了,是谁说不喜欢小孩子的?瞧这两眼放绿光的样子,分明比她还想要!

俩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直把一院子下人的心都给看酥了,年夜饭都不用吃了,一大盆狗粮已喂饱。

马援一转头,见蔺兰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小夫妻,满眼笑意,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牵住了蔺兰芝的手。

有宽袖的遮掩,大家根本看不清这一动作。

但蔺兰芝还是狠狠地惊了一下!

这可是在外头!

当自己也是二十出头的帅小伙么?

勾她的手!

真是……不害臊!

蔺兰芝瞪他一眼,就要抽开。

马援紧紧地握住,就不放!死都不放!

“嘿嘿嘿嘿……”宁玥注意到了二人的小动作,狡黠一笑。

蔺兰芝红了脸。

容卿看着爹娘和妹妹都等来了自己的幸福,淡淡一笑,一片雪花落在他玉带的麒麟扣上,他白皙的纤指轻轻拂去,也拂去了心头一声叹息。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暖阁里包了饺子,吃了年夜饭,随后,玄胤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大箱烟花,捉着宁玥的手在院子里点燃,烟火冲上穹顶,绽放的一霎那,连星辰都失了颜色。

宁玥依偎在玄胤怀里,小脸被烟火照得发亮,从没想过水牢里的自己,能再活着看到这样的良辰美景。

“玄胤。”

“嗯?”他温柔地拂过她的发。

“谢谢你。”

谢谢你没在水里扔下我,谢谢你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谢谢你把一颗心全都给了我。

当然,也很感激老天爷,虽然听起来很掉鸡皮疙瘩,但能重生,能弥补前世的遗憾,找到了一生的良人,拯救了疼她的爹娘,认回了心爱的哥哥,一切的一切,都与前世不同了。

……

这个年关发生了许多事。

首当其冲的是司空家的二小姐远嫁北城,据说十里红妆,嫁得十分风光,也据说二小姐至情至孝,舍不得爹娘,愣是哭得惊天动态不肯上花轿。

只有司空家的人明白,司空静并不是舍不得他们,是不是想去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填房。

可他们有什么办法?司空静的名节在京城已经毁尽了,留在这边也是给家族丢脸,不若到北城,既能开始新的人生,也能给家族换来一大笔钱财,当然,后者是重点。

第二件事是刘婉玉不知怎的听说了司空静远嫁北城的消息,半夜从庵堂里溜出来,摔下山坡,被尼姑们寻回去时,已经被野狼啃得只剩一副躯干了。

相比之下,郭玉被休回郭家的消息,反而没那么多人谈论。

一晃到了正月,南疆那边终于给皇帝回了信,愿意和谈,前提是,带上皇甫燕,南疆要求皇甫燕毫发无损。

皇帝欣然接受了南疆的提议,将保护皇甫燕的重任交给了司空朔。

宁玥听到这消息,淡淡地笑出了声,王皇帝能窜了刘家的江山,倒也不完全是靠着司空朔当年的预言,至少他本人,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皇帝不仅在防着玄家,同时也在防着司空朔。

如今玄家头上的叛国罪还没接触,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兴风作浪。

司空朔不同了,万一他野心膨胀,杀了皇甫燕嫁祸给皇帝怎么办?南疆还不一怒之下剑指皇城?届时,司空朔再窝里反,与南疆里应外合,岂不就像他当年赶走刘家的幼帝那样,把他给赶了?

所以,不如把皇甫燕给司空朔,要是皇甫燕出了事,正好借南疆的怒火灭了这个大宦官。

当然,皇帝相信司空朔没这么傻,毕竟文书已经发给南疆了,全国百姓也全都知道了。司空朔想当民族的罪人,得掂量掂量才是。

司空朔在行宫,再一次见到皇甫燕,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上不去下不来,哽在喉头,一阵一阵地膈应。

皇甫燕呵呵一笑:“中常侍大人见到本公主很失望吗?还是太高兴了呀?怎么说,本公主与中常侍大人也算老相识,就不与中常侍大人客气了,请问中常侍大人,本公主的房间在哪儿?”

司空朔额角的青筋一阵暴跳,白如幽灵的手死死地掐住椅背,事到如今,连暗杀都不能够了。

和谈的地点定了下来,既不选在西凉,也不选在南疆,而是一个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的草原部落——黎族。

黎族就在东隅山脉一带,雁门关附近,两国交战对它稍微造成了一点影响,但影响不大,收到两国同时发来的文书后,黎族族长愉快地同意了,准备了最丰盛的猎物,等待两国使臣在黎族展开一场空前震撼的春季狩猎。

此番虽是和谈,却也借了狩猎的名义,皇帝准许几位臣子携带家眷出行。

中山王带上了玄小樱。

玄胤戴上了宁玥。

孙瑶身怀六甲不宜舟车劳顿,玄昭与玄煜一同出行。

玄煜的伤势并未痊愈,面色有些苍白,对于郭玉被休出府的事,他什么也没说,一直,非常沉默。

马家这边,马援带上了蔺兰芝,二人成亲多年,还没一起云游四海过,只当是出来玩一场了。

司空朔伴在君侧,自然也在出行的行列,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二时辰不忘膈应他的小尾巴——皇甫燕。

“燕公主在行宫住得可好?”皇帝和蔼可亲地问。

皇甫燕微微一笑:“中常侍大人招待得非常周到,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司空朔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

皇帝精锐的眼眸眯了眯,随即,哈哈一笑:“可惜呀!可惜!阿朔只是个太监,若不然,我都希望向南疆王求娶你做阿朔的妻呢!”

司空朔轻轻地笑着,如玉精致的手抚摸着怀里的小爱宠:“微臣哪有这个福气?燕公主乃人中龙凤,天子才配得上。”

“哈哈!”皇帝心情好似不错,携了司空朔的手,一派器重得不得了的样子。

皇甫燕的眸光越过皇帝与司空朔,望向了朝城门驶来的马车,马车的车窗内探出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它主人笑眯眯地与一旁的男子说话。

男子低头,温柔一笑,那一瞬,天地骤暗,独他风华潋滟、艳绝天下。

皇甫燕的心口砰砰一跳,红了脸。

司空朔看看她,又看看那边的一对璧人,轻轻一笑:“胤郡王的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男儿,连本座都很心动呢,真想尝尝他滋味。”

“主公,改喝药了。”小李子端着药碗来到司空朔身边。

皇帝看了司空朔一眼:“爱卿身体不适吗?若实在不适,可以留在帝京,不必奔波去黎族。”

“不过夜里没盖被子,稍稍染了些风寒,皇上多虑了。”司空朔言笑晏晏,一派倾城色,晃得九天蔽日,彩云散。

皇帝到底见得多,没被他给迷得神魂颠倒,但那股勾心的媚,仿若天生媚骨,还是让皇帝的眸色深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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