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儿此番带着太太对江家的调查结果而来,对女人种种彷徨踌躇的行为毫无压力。
陈国秀被永芳逼至绝境,索性把心一横,回复道:“多谢太太对永念的喜欢,请代我转告太太,明日一早我一定送她上府。”
瑛儿唇边漾开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夫人请放心,您永远都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瑛儿高兴的转身让陈国秀的心底有强烈的抽痛感,急着补充说:“请再代我转告太太,我只是希望永念有更好的生活,并非是在卖女儿。”
瑛儿没再回头,背对她应了声:“这个自然。”
目送瑛儿出了门,陈国秀才转头对永芳道:“去把妹妹叫来。”
江永芳阴着脸,极不情愿极其别扭地走到厨房正在洗菜的永念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上的菜叶,吼道:“如今都是正经的小姐了,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做这些给谁看呢?!去,妈妈找你!”
永念抬头直视永芳愤恨的脸,知道她向来对这凄苦的生活表示强烈不满,认为是老天爷忒不公平的结果,以前小妹永秀还小,三姐妹同甘共苦,多少能给永芳些许安慰,如此一来,势必更加引发长姐的不满。
一时进退两难。
也不答话,默默拿起脚边的麻布将手上的水擦干,向厅里走去。
短短几分钟的对话似乎耗光了陈国秀所有的精力,整个人软在沙发里。
永念默默走到母亲身边,用冰冷的小掌为她揩掉眼角淌下的泪珠,心里因着母亲的眼泪而酸痛得忍不住跟着母亲一起哭:“妈妈,如果让您这么难过,我就不去了。”
尽管日子捉襟见肘,尽管见过太多家庭四分五裂,陈国秀也从未动过送子的念头。此刻只觉五味杂陈,内心波涛翻涌、百感交集,被永念的一句话安慰愈发痛苦难耐。
永念越懂事,她就越觉得这个家委屈了她。
陈国秀定定地看着她,从前狼狈邋遢还不觉着,现下这么一打扮,圆圆白皙的脸蛋多了些许红润,整个人看上去精精神神的,幸福的颜色满满尽显。
想那栖蝶小姐人见人爱的模样,她曾在太太派发米粮时见过一面,小小年纪已懂管账,为父分忧,虽是小姐的出生也从不懈怠,被柳爷和太太捧在手心顶顶疼爱。
如今却要承受她不到八岁就夭折的事实,该是何等痛心。
陈国秀缓缓展开笑颜,双手托着她的脸仔细看,仿佛要把她的模样镌刻在脑子里。
好半天,才叹了口长气说:“去吧,如今这世道,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姐说的对,你们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宅子,你从小就聪明,妈妈很放心。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你既有这等机遇,就好好珍惜吧。说不定咱们这个家以后都要指着你了。”
“你要记得,太太虽然喜欢你,但你毕竟不是柳爷所出,事事都得为自己留点余地,都要规矩些,凡事都要以柳爷和太太为先。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是柳爷和太太的女儿,也是爸爸和妈妈的女儿,必须用真心来对待两个家庭。”
母亲的话带着六分祝福和四分嘱咐,让她忐忑混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使她相信,在这个家她无法改变什么,但在那个家她可以试着改变什么。
那个家虽然陌生,可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那位太太会对她很好很好。
就像那天,她反反复复持续了两天两夜的高烧终于退了,太太高兴地吩咐丫头赶紧奉上准备好的餐食。
她看着丫头双手端着的餐盘中,有肉粥和几道可口的小菜,旁边一个碗里还放了几个馒头,浓浓的饭菜香气扑鼻而来,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手却默默伸向旁边碗里,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太太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吃馒头,不喜欢肉吗?”
她悠悠道:“馒头禁饿。”
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粥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你刚刚退烧,必须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她也不争辩,乖乖张开嘴把粥吃进嘴里,再一勺、再吃……
饭后,另一个丫头又奉上一碗黑乎乎的药,太太同样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她亦同样地把药咽进喉,再一勺、再咽……
喝完药,太太又从一个锦盒里取出一块黑色糖糕递到她唇边。
这一次她条件反射般弹开身子,直道:“白、白糖糕变色了!”
话刚落,就听到身边丫头们嘻嘻的窃笑声,脸上猛地一热。
只有太太身边的瑛儿姐姐没笑,严肃地瞪了瞪丫头们,笑着解释道:“这是西洋糖果,叫巧克力,是二少爷从美国寄回来的。”
如此一听,她的脸彻底烫了,低头含住太太指尖夹着的那叫做巧克力的糖果,原本苦涩的舌头一下子就变得甜甜的黏黏的,嚼着很是好吃,再也不觉得口苦了。
太太瞧她通红的小手上生满冻疮,好几个都已红肿出血,吩咐瑛儿取来药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上好药,用纱布轻轻包好,一边包扎一边问她:“你一个女儿家,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回家?”
她鼻子一酸,弱弱地说:“要卖完东西,才有钱拿回家。”
太太叹了口气,又问她:“就不怕被冻着?”
她用手腕揩去眼泪,幸福笑:“只要肚子饱了,身子就暖和了,也就不怕冻了。”
太太微笑着又摇了摇头,没再追问,吩咐瑛儿好生照顾她。
瑛儿也十分上心,阳光明媚的天气带她去花园散步,在梧桐树下荡秋千,找来府里的摄影师,“咔嚓”一下,一张影像便停留在秋千向上荡起的瞬间她那灿烂而灼热的笑脸上。
每日三餐的好菜好汤不在话下,水果糕点也是变着花样上,饭后甜品更是各种她听也没听过的补品,就连府里其他下人见了她都是恭敬有礼,把她当小姐般伺候着。
那感觉,仿佛有双翅膀带着她在天空翱翔,仿佛去年冬天,她发着高烧,莫慈光着脚丫,从陆家巷子东跑到陆家巷子西,只为给她送一口热汤。她全身抖得厉害,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不停地哈气取暖。
那是第一次,她知道了一个人将自己武装地再坚强,哪怕是将拼劲全力换来的所获之果倾心奉献得到的笑脸和感谢终不及真正倒下时,有个人如参天大树一般让她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依靠,如阳光般带给她入心入髓的温暖。
这是第一次,她知道了一个长久内心孤单的人终于有了依靠,只想紧紧依靠这位太太似妈妈般给予的温暖,让她心里对于亲情的寒冷终于在爱的呵护中得以渐渐融化,以致她从来不敢想,家,离她,会如此之近。
直到被太太领进柳爷书房,直到和这位江城大人物面对面,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进了福窝。
太太蹲在她身前,满脸慈爱地问她:“喜欢这儿吗?”
她想说喜欢,可望向太太身后那默不作声、正与她同看的威严肃穆的男人,让她心生害怕,只轻轻点了点头。
太太又问:“如果一直住在这儿,你愿意吗?”
一直?
这儿?
她知道,柳府是这城里最富贵的人家,掌管着家家户户的生计,如今中国国情内忧外患,城里的男人女人们都迫于生计而在柳爷手下做工,也因为有柳爷翼护,人人都有肉吃有衣穿。
她也知道,她姓江名永念,家在陆家巷子,那里有她血脉至亲的父母兄弟姐妹,和这里毫无关系。如果她留在这里,他们又该怎么办?
半晌,她弱弱地应:“我想回家。”
陈国秀见她呆望着地面不说话,眸光淡然,既没有永芳那般期盼的雀跃,也没有即将去往另一个家的胆怯,不哭不闹,不卑不亢,如同在江家,独当一面的年年岁岁。
亦如,柳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