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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神祠那边,陈平安与青同所看景致,各有侧重,所以就各看各的,分出了先后。

等到青同逛完了诸多殿阁,发现陈平安已经不在这座河伯祠庙内。

走出祠庙大门,青同见一袭青衫,在那大池边的柳荫里边,坐在一条小竹椅上,开始抛竿垂钓了。

青同走过去,问道:“还有竹椅吗?”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小点声,再手腕一拧,多出一条青竹小椅,递给青同。

青同坐在一边,压低嗓音,疑惑道:“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静待天时。”

见青同一头雾水,陈平安便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暂作水观。”

青同便凝神望向水面,池水如镜,镜中显现出一处破败不堪的府邸,画卷中,人影幢幢。

是一种不算如何高明的地仙手段,掌观山河神通。

村落那边与孩子分别后,怀中鼓鼓囊囊的年轻道士,一个拔地而起,悬停空中,踮起脚尖,朝城内那边眺望一眼,咦,竟有些许污秽煞气和神仙斗法的迹象?莫不是一栋鬼宅?不晓得今儿贫道叫徐无鬼吗,好好好,要是你们好好商量,就就井水不犯河水,要是连个灶房都不肯借与贫道,那就怪不得贫道替天行道一次了。

陆沉转头看了眼那个姓叶的孩子,将来到了神诰宗,说不定可以与秋毫观那个叫阿酉的小道童,做个伴儿,一起修行,一起成长,处久了,就是朋友。

双月为朋,在这只有一轮明月的浩然天下,何等稀罕,所以要愈发珍惜真正的朋友嘛。

陆沉一步跨出,直接来到一处传闻闹鬼的凶宅门外的街道,再一掐指,晓得了附近地界名为悟真坊,大宅曾是一处吕公祠,朱红大门,蛛网密布,此处早就断了祠庙香火,历史上曾被拆毁重建为私人宅邸,之后又屡遭变故,多有鬼物作祟,最终大半房梁木材,都搬去了城外的汾河神祠,门口仅剩一只石狮子,脖颈之上,有一连串细微坑洼,好似珠子烙印。

此地竟然是供奉那位纯阳道人的祠庙旧址,倒是一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陆沉叹了口气,“纯阳道友啊纯阳道友,原来当年在白玉京,咱俩是同为家乡人,同逢异乡处呢。如今你久不在浩然家乡,好不容易有座祠庙,不料竟然沦落至此。也好,就当贫道今儿略尽绵薄之力,为你祠庙增添一点香火气。”

只是不知这吕喦,如今身在何处,青冥天下那边也很久没有吕喦的音讯了。

陆沉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玺材质的符箓,嘴中默念着“天灵灵地灵灵,神仙显灵我就行”,后退数步,单手作气沉丹田姿态,轻喝一声,健步如飞往前跑去,一个脚尖点地,高高跃起,结果刚好只能踩在墙头之上,几次摇晃都没能站稳身形,一个后仰,重新落在街上,亏得当下这条街上冷清无人,瞧不见这一幕滑稽场景。

只见那手持一张黄色符箓的年轻道士,又尝试了两次,终于一屁股蹲在墙头上,起身后沿着墙头一路猫腰,蹑手蹑脚而走,翻越一处屋脊,伸长脖子,见着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厮杀,几位看似师出同门的野修,各展神通,正在缠斗一位脸色惨白的红裙妇人,依稀可见她脖颈系有一截绳子,约莫是个吊死鬼了,娇叱不已,黑烟滚滚,又被那帮前来斩妖除魔的神仙老爷们凭借高妙术法一一打散,大体上属于打得有来有回,一方丢出道法仙术,一方还以鬼祟伎俩,精彩纷呈,可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陆沉悄悄坐在屋脊那边,偏移视线,后院内有一本牡丹,从别处移植而来,历经数朝,成精炼形过后,道龄不小,约莫是此地的半个主人了,领着一帮冤死鬼,恐吓阳间人,占据了这处大宅邸,看样子倒是没什么作孽的行径,至多就是拐骗那些夜不归宿的青壮酒棍、更夫之流,将他们魇了,领来此处云雨一场,偷些阳气,天明时分再丢出宅子。

也难怪汾河神祠那边的水神,对这栋大有来历的宅邸,里边发生的一切,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没有做出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举动,二来想要压胜这处“鬼宅”,就得调兵谴将,等到双方彻底撕破脸皮,放开手脚打起来,至少这座县城估计就要保不住了,此外以附近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本事,和他们麾下那点兵马,估计真要较上劲,只会气势汹汹问罪而来,灰头土脸打道回府。

院中人鬼斗法双方,其中一人眼尖,瞧见了屋脊那边鬼鬼祟祟的年轻道士,顿时破口骂道:“那小牛鼻子,竟敢来这里跟大爷抢生意?!赶紧滚远点!”

只见年轻道士那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自古斩妖除魔,道人见者有份,何况贫道天生一副铮铮铁骨,侠义心肠……”

那人大喝一声,“聒噪!”

便有一记飞镖从袖中掠出,好个快若流星,不过却是镖尾撞向那婆妈道士的额头,只听哎呦吃疼一声,年轻道士便已中招,后仰倒地,在屋脊一路翻滚,不见了踪迹。

院内那脖子缠绕绳索的女鬼,翻来覆去就那几招鬼法,对方却是人多势众,而且那拨修道之人,又是男子身,本就满身阳气,聚拢在一起,气势就显得颇为雄壮,她便逐渐落了下风,立即扭头喊道:“妹妹快来助我!”

很快就又有一股青烟飘荡而来,凝为女鬼身形,同样是个妇人,满头青丝不挽髻,如水草胡乱飘荡,估摸着是个溺水身亡的可怜人。

陆沉已经找到了那处灶房,一脚踹开了屋门,准备生火煮饭,做人不能亏待了自己,贫道得在这边吃过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再去青冥天下,白玉京那边可没这讲究,仙气道风太多,人味儿太少呐。陆沉见那砧板等物俱全,便从袖中摸出火折子,找到了吹火的竹筒,坐在一条板凳上,嘀嘀咕咕道:“这还是大白天的光景,等到黄昏日落,鬼宅的正主儿都还没出场呢,你们要是没有贫道帮忙,还怎么打,到时候就算你们跪在地上喊着救命,都得看贫道吃没吃饱又无力气了。”

方才弯来绕去,来时路上,陆沉发现后院那边,有两棵绿荫极浓的大槐树,不见天日,而灶房不远处,就有一栋小楼,草深一尺,楼内放着几口棺材,棺材板都打开着,都是些没有葬身之地的枯骨,反正陆沉也不忌讳这些,不然三掌教的七心相之中,岂会有一位白骨真人?

有人斜靠灶房的屋门,是个娇滴滴的少女,娇靥红晕,姿态妍媚,

少女抿了抿鲜红嘴唇,轻轻拍掌,喂了一声,提醒那个年轻道长有人来了,然后眯眼而笑道:“你这位小道长,算不算艺高人胆大,都敢来这儿开灶做饭哩。都说找死也要找个好地方,你是怎么想的?是那些骗钱的志怪神异、艳情小说看多了,想着有一场艳遇?”

“这位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差点吓死个人,真以为吓死人不偿命啊。幸好小道我是个有仙法傍身的,胆子也大。”

陆沉笑呵呵言语,坐在小板凳上,转过身,抬起手中那根竹筒,指了指贴在灶房门上的黄纸符箓,望向那个牡丹成精的少女,开窍炼形,仗着一桩机缘和自身八九百年的修道岁月,在附近郡县也算无敌手了,她倒也不算这边作威作福,就是帮着那几头女鬼续命罢了,而且还是做事留一线了,不然那几位女鬼姐姐只要稍稍心狠一点,就那么一张嘴,或是多扭几下腰肢的,那些个在这边风流快活一番的青壮男子,恐怕就要只剩下一副内里空空、阳气涣散的皮囊了,即便被丢出鬼宅,亦是命不久矣。

那少女伸手就想要去摘下那张材质寻常的符箓,只是指尖一触即符箓,就有一阵钻心疼的灼烧之感,她打了个激灵,立即收手,她掂量一番,秉持一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宗旨,嫣然笑道:“只要你今天别多管闲事,去留随意。院内那几个,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闯入道场找我的麻烦,明摆着不是那种善罢甘休之辈,既然一个个的着急投胎,可怨不得我顺水推舟送他们一程。”

那年轻道士见状,满脸得意神色,哈哈大笑道:“如何,知道厉害了吧?此符可是小道的看家本领!之一!就问你怕不怕吧。”

少女扯了扯嘴角,“敢问这位仙长,姓甚名甚?道龄多少?”

那年轻道士一脸嫌弃表情,“懂不懂规矩,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过看在‘仙长’这个称呼的份上,小道倒是可以为你泄露一二天机。”

少女点头道:“洗耳恭听。”

年轻道士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这才挺直腰杆,朗声道:“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间一丈夫,风骨凛凛真豪杰,散淡野人性孤僻,平生只住高山巅,朝餐云霞夜饮露,神清气爽最磊落。百年面壁无人知,金乌火裹旋金丹,结了金丹起炉鼎,炼出阳神游玉京,学仙学到婴儿处,月在寒潭静处明,海底天心呼吸到,扶摇直上谒天庭。已忘证道几千年,天边青鸟空中云,也可缚,波底蛟龙水中月,也可捉,到头来竹篮打水,荣枯一梦,蝼蚁槐中……”

少女一开始还聚精会神竖耳聆听,很快就听得抬手打哈欠,搁这儿说书呢。

可你这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话语,好像也不太押韵啊。

年轻道士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大言不惭道:“姑娘你意思懂了就行,这就叫得意忘形,至于押韵不押韵,都是很次要的,相当旁枝末节了。”

少女蓦然厉色道:“我改变主意了,原本只是看着你烦,原来是听着更烦,不留客,速速离开此地!”

“别改注意啊,贫道姓徐名无鬼,至于道号嘛,山中资质尚浅,山外历练未久,未能在积攒出个三千功德圆满,暂无道号。”

年轻道士也急眼了,“此外贫道这一脉,又有个规矩,言祖不言师。所以你要是询问小道的师承,道统法脉一事,恕贫道无可奉告。”

少女听到这里,收敛怒容,只是嗤笑一声,“那就是师承一般喽,搬出了师尊名号,吓不住人呗。”

年轻道士好似恼羞成怒道:“吓不死人?鬼都给你吓死!”

少女瞥了眼对方的道冠,摆摆手,“走吧走吧,就别在这边凑热闹了,要不是在看昔年一桩道缘的面子上,你今儿至少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非要让你长点记性,既然道法微末,术法不济,就别以为有点师门靠山,就觉着百无禁忌,可以到处乱窜门了。人外有人,要吃大苦头的。”

少女秋波流转,一手指了指年轻道士的头顶道冠,一手掩嘴娇笑道:“小道士,还跟我在这儿装蒜,假冒高人,怎的,想着等会儿打不过了,就赶紧搬出师门,好镇住姑奶奶我?那你晓不晓得,我与你家祖师爷,还是老相好哩。”

“老相好?!”

只见那唇红齿白的英俊道士,闻言如同挨了一道雷劈,双眼无神,呐呐道:“贫道怎么不知道?!”

“你又怎么会知道,大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离开此地,回到山中道观,有兴趣就去翻翻谱牒,仔细找找看上边,有无一个名叫钱同玄、道号龙尾山人的家伙,就是他了,没良心呐,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玩意儿,嫌我出身不正,不敢带回山去,是草木成精又如何,中土神洲龙虎山的那座天师府,不也有一座狐仙堂,她出身还不如我呢。”

少女眼神幽幽,翻过了

旧账,她便有些意态萧索,挥挥手,“行了行了,我早就知道你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神诰宗,否则也不会头戴这种道冠了,你的道士身份,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又不是那些孤陋寡闻的山野精怪,知道你们这一脉的道士,又非那儿的正宗,跟那位祁天君,根本就不是一路道士,香火凋零得一塌糊涂,在神诰宗那边混得一年比一年惨淡,早就只能靠着贩卖私家度牒来过日子了。”

年轻道士也叹了口气,“还真被姑娘说中了,是那一年不如一年的惨淡光景呐。”

少女说道:“还不走?真以为门上一张破符,就能够挡住我?”

陆沉笑道:“老话说帮人就是帮己,出门在外靠朋友,小道只是借个地方吃顿年夜饭而已,说不定可以帮你躲过一劫。”

说到这里,陆沉笑嘻嘻道:“这‘老话说’,与那‘常言道’,不管后边是什么内容,我们最好都得听上一听啊。”

少女讥笑道:“小道士,你知道姑奶奶我是什么境界吗?”

陆沉一脸震惊道:“莫不是一位神华内敛、深藏不露的元婴老神仙?”

少女一时气急,因为她是个金丹地仙。

只是城外那座汾河神祠的河伯,以及郡县城隍庙,都只将她误认为是一位观海境的草木精怪,故而她一直名声不显。

主要是梦粱国有两座山头仙府,让她忌惮万分,若非有张隐蔽的傍身的救命符,否则她早就被仙师拘押到山中圈禁起来了。

在这“凶宅”之内,女鬼自然是有的,不过真正镇压的邪祟,其实是一头老金丹鬼物,除了道行极高之外,用心更是极为阴险,早年正是它暗中谋划,通过阳间官员之手,才将吕公祠拆掉,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作为道场,想要凭此跻身元婴。甚至故意将一株牡丹移植到此,凭借花香,遮掩它身上那股腥臊无比的煞气,而当年那个叫钱同玄的负心汉,之所以会在此地驻足,就是发现了宅邸的不对劲,为了降服这头为祸一方的鬼物,先结下一座大阵,防止殃及无辜,再与金丹鬼物厮杀一场,不惜打碎两件本命物,伤及大道根本,才将鬼物镇压在地底深处的一座密室内,以符箓将其封禁起来,说是回了神诰宗,就会请山中长辈来此铲除这个祸患,只是不曾想,他这一走,就再无重逢之日了。

这么多年,几乎每过几年,她就要用一张从道士那边学来的符箓之法,在地底深处的密室门口,添加一张符箓,层层叠叠,旧符消散,又有新符张贴。只因为符箓一道,门槛太高,她只算略有几分修行天赋,又不得真传,所以就只能靠量取胜了。

曾几何时,花前月下。

天上星河转,人间珠帘垂。住山不记年,赏花即是仙。

言者只是说在嘴边,听者却要刻在心里。

陆沉怀抱烧火的竹筒,眼神柔和几分,笑道:“外边的阵仗不小,那拨野修此次登门,志在必得,姑娘你也察觉到了?对方已经祭出了杀手锏,能够‘请神降真’,虽说是两位苟延残喘的淫祠神灵,但是对付你手底下的那三位女鬼姐姐,显然是是绰绰有余了。再说了,你这个金丹,护得住自己的真身,守得住那堵门吗?反正贫道觉得很难,很难了。”

少女神色微变,就要前去救援。

不料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吹了一口气,灶房门上那张黄纸符箓随之飘落,刚好落在了少女肩头。

少女仿佛被贴上了一张定身符,一位堂堂金丹地仙,不管如何运转金丹驾驭灵气,竟是始终无法挪动半步。

陆沉脸贴着竹筒,看着那个心急如焚的少女,微笑道:“急什么,看好戏就是了。贫道这个人,别的不多,就是山上朋友多,巧了,今儿就有一个。”

先前身上牵动的两根因果线,一人一事,一粗一细,后者便是那个孩子,而前者则是一个旧友。

此人原本赶路并不匆忙,这会儿已经察觉到端倪,便开始风驰电掣御风远游来此了。

少女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道士,开始忙活一顿年夜饭,手脚麻利,娴熟得像是个道观里边专门烧菜的。

做人不能亏待了自己。

两壶酒。

整了三硬菜,一锅炖老母鸡,一锅冬笋炖咸肉,一大盘清蒸螃蟹。

那年轻道士还从袖中摸出了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却只摆满了荔枝,不是新鲜荔枝,是那荔枝干。

笋为菜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

四位尤物,一桌齐全了。

汾河神祠外,水池边,陈平安一直没有鱼获。

青同看着水中那幅画卷,讶异道:“竟然是他?”

照理说,此人绝对不该现身此地。

难怪陆掌教会往这边赶来,原来是叙旧来了。

陈平安笑道:“你又认得了?”

青同没好气道:“此人既是隋右边的授业夫子、又是她的武学师父,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再说了,此人还是那位曾经走在邯郸道左、在被纯阳道人顺势点化一番的“卢生”。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开藕花福地后,选择在云窟福地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所谋何事?“

青同摇头道:“与老观主有关的事,我不敢多说。”

陈平安便换了一个问法,“关于道教楼观派的香火传承,以及‘邵’这个姓氏的始祖宗族、郡望堂号和迁徙分布,你手边有没有相关记录或是书籍?”

青同说道:“还真没有。”

金顶观的道统法脉,源于道教楼观一派,曾有道士于古地召亭,结草为楼,观星望气。

而楼观派的首任守观人,刚好姓邵。

这个守观人身份,类似如今佛门寺庙的首座,地位仅次于住持。

崔东山一开始猜测倪元簪躲在云窟福地,是为了将那颗金丹,送给昔年嫡传弟子之一的隋右边。

那么昔年画卷四人当中,隋右边舍了武道前程不要,一到浩然天下没多久,她就一意孤行,转头跑去练剑,就说得通了。

但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隋右边不是那个老观主预定的得丹之人。

之后姜尚真便误以为倪元簪是打算将此金丹,赠送给那个与老观主极有渊源的北方金顶观,决定要拦上一拦,甚至还直接与老舟子撂下一句狠话,只要邵渊然赶来黄鹤矶取丹,他姜尚真就让那位大泉王朝的年轻供奉,死在倪元簪眼皮子底下,可如果老舟子敢去送丹,他就会让邵渊然有命丹成一品,补全一副功德无漏身,偏偏没命去顺势跻身元婴境。

陈平安笑问道:“关于那颗金丹的旧主人,青同道友,总能说上一说吧?”

青同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拣选一些能说的老黄历,缓缓道:“这位道友,真身是天地间的第一只仙鹤,据说还是一位只差半步的十四境大修士,陨落之前,准确说来,是在闭关之前,走了一趟碧霄洞落宝滩,闭关失败后,便留下了一颗完整金丹,老观主就像是在代为保管。”

这是青同看在“郑先生”的份上,才愿意多说一些花钱都买不来的内幕。

陈平安纠正道:“说是‘看管’,可能更准确些。”

因为这颗远古遗留金丹,并不在老观主手上,而是位于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崖壁间,与一座观道观隔着半洲山河,离得很远了。

而这颗金丹,完全可以视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并且能算是仙兵中,又属于极为珍稀的那一类,

就像陈平安当年得自蛟龙沟的法袍金醴,在半仙兵当中,又是出类拔萃的,还有陈平安那把后来借给隋右边的痴心剑,在法宝当中,就显得极为“鹤立鸡群”。

根源就在于“生长”二字。

能够不断锤炼,继而提升品秩。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这里,陈平安突然说道:“好像‘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只是青同现在最头疼这些空话大话,想吧,注定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会错过什么。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与老百姓所谓的三岁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并不绝对,特例总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无非就是在于难有例外。

就像陈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于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后却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陈平安问道:“为何姜尚真会与倪元簪‘借剑’?”

在云窟福地,姜尚真曾经说过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认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伪。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年他之所以会去藕花福地虚耗光阴一甲子,就是打算帮助陆舫跻身甲子一评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是名次靠前,然后就可以让挚友陆舫顺势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当真说不得。

一旦说破了天机,青同担心会老观主翻旧账,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与不饶人,曾经是天下公认的。

陈平安想到姜尚真评价倪元簪那句“你这个人就是剑”,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会说话……

青同沉默许久,估计是也担心被身边这位记仇,试探性道:“稍后见着了卢生,你自己问问看?”

陈平安说道:“有什么难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实就可以视为半个练气士了,开辟出一条崭新道路,是‘以身炼剑’。”

姜尚真说过,倪元簪精通三教学问,看书无数,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压制,使得一颗澄澈道心只是有了个雏形,最终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

何况陆沉也曾泄露天机,说过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郑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难怪会纠结那个“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诞问题。

青同问道:“听说喜好此道的渔翁,还有事先打窝的讲究?”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般是为了钓大鱼,不过在湍流急水里边打窝,其实也没有问题,找堆石头就行了,都能聚鱼。”

青同试探性问道:“这个说法,有无深意?”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没有深意。如果换成陆沉、倪元簪听了,估计就会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没有反驳什么。

只见陈平安再次提竿散饵,然后重新抛竿入水。

而那边吕公祠旧址的院内,刹那之间云雾升腾,三头女鬼瞬间陷入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再看,明明尚未黄昏,却已明月当空,耳边依稀可听见更夫敲梆子、以及好似兵卒传夜声响,再下一刻,她们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深水长桥,桥那一段,是一座朱红色高门府邸,一殿

巍峨,两廊森列,门外那座石猊欲怒,狰狞可怖,更有一队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开,霜戟生寒,又有两位衣紫衣官袍,一人身材修长却骨瘦如柴,一位白胖微须,腰系玉带,双方联袂跨出大殿,大摇大摆走下台阶。

三头女鬼身后远处,站着那拨山泽野修,其中一位锦衣老人,与那两位淫祠神灵,遥遥抱拳笑道:“有劳两位大仙出手了。”

大骊朝廷曾经裁撤一洲淫祠无数,一些个服管的,且身世清白,大骊往往另有安排,可终究还是有一些不服约束的,尤其是来历不正,经不起大骊礼部和刑部勘验、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庙和塑像不要,各找门路苟且偷生了,虽说没了基业,不光是金身摇晃,还会矮了一大截,可总好过被大骊礼刑两部官员和那些随军修士翻旧账,当场打砸了金身。而且就算是沦为孤魂野鬼,可只要能够在那些藩属小国的山野僻静处,重建祠庙,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凑金身,如今大骊朝廷已经只剩下鼎盛时的半壁江山,以那条大渎为界,宝瓶洲的整个南边,都已纷纷复国了,梦粱国、青鸾国这样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总有其它去处,可以作为栖身之所。

而凭借杀人越货起家的山泽野修,有一道鬼门关,就是收取弟子,当然是那种入室弟子。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甚至可能是打死师傅,只好不倾囊相授,将杀手锏藏私,绝不传授压箱底的手段,不让弟子尽得真传,再就是让弟子立心约发毒誓,再以秘术控制。不然如果身边没有几个帮手,又很容易势单力薄,难挣大钱。

这就为什么谱牒修士,成为山泽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泽野修,却很难成为谱牒仙师。

那位锦衣老者,境界不高,只是观海境修士,但是心思活络,很快就勾搭上了这两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淫祠“大仙”。

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两位淫祠大仙,需要借助这个练气士,帮忙跋山涉水,重新寻找道场,好一路避开那些文武庙和城隍庙,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作为回报,两尊大仙会帮着那拨山泽野修解决一些小麻烦,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乐于出手的,捉了鬼再吃鬼,两位大仙是可以助长道行、淬炼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长桥,站定后,沉声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声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恶多端,还不赶紧伏法,跪地磕头?!”

一自缢身亡的吊死鬼,一个投水自尽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后出现的那位女鬼,相对道行最高,心性也更为坚韧,明知对方是淫祠神灵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们这种出身,更见不得光,不管是被县里的城隍爷知道,还是被汾河神祠察觉,你们都别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难免心中悲苦,要是这梦粱国,依旧属于大骊王朝,这些个四处逃亡的淫祠神灵,哪敢现身?

锦衣老者双手负后,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说要在门口那边布下法阵,好遮掩耳目嘛,你们一味托大,瞧不起我这个观海境,先前不拦着,现在好了。至于这栋宅子的正主儿,我们打探过虚实,撑死了就是个龙门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也?只是她敢来救你们?”

就在此时,有一个儒衫老者,走入这栋吕公祠遗址的古宅,微微皱眉,随手打散那些云雾。

至于那三头女鬼,一拨山泽野修,与两头淫祠神灵,老人只当没看见,自顾自游历此地。

最早的吕仙祠主殿,里边供奉的吕公神像和那些彩绘从神,皆早已不见。

只能通过主殿的覆以歇山式琉璃顶,依稀看出当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悬挂一块皇帝御笔题匾的“风雷宫”,只是没能悬挂多少年,换个朝代,自然而然就给摘掉了,好不容易由祠升宫,被打回原形不说,最后就连最先的祠庙,都未能维持下来,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块梦字碑,勉强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为命。

那块梦字碑,其实暗藏玄机,镂空内里篆刻有一篇类似道诀的诗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够发现,依旧初看难解,再看更茫然。

只说开篇“死去生来只一身,岂知谁假复谁真”一语,作何解?

最后老人回到旧吕公祠主殿那边,从袖中捻出三炷香。

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礼敬昔年那位为自己指点迷津、有那传道之恩的纯阳道人。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愣是没有谁敢开口询问一句,就更别谈动手了。

一个将那门外法阵和白雾迷障视若无物的老家伙,谁敢去触霉头?

灶房那边,陆沉轻轻摇头。

大江东去,夕阳西下,游子南来。

道观花在,真人试问,知为谁开?

门口的少女依旧站在原地,既不讨饶,也不

方才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长脚一般,从别处一摇一晃走来了灶房这边。

陆沉落座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饭,再夹了一筷子冬笋,赞叹道:“滋味极好,真是绝了。”

那个儒衫老者对那两拨人马懒得多看一眼,如同发号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听候发落。”

纯阳道人吕喦,是他的传道之人,双方虽无师徒名分,但是老书生一直将吕喦视为恩师,那么纯阳道人在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吕公祠,某种意义上就是恩师吕喦的道场了。

之后他来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门口,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符箓封条。

老书生哑然失笑,鬼画符吗?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坏符箓禁制,便出现在了密室之内。

那头一直被符箓消磨道行的鬼物,缓缓抬头,狞笑道:“找死?”

老书生问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你这等鬼祟之辈,不好好躲起来也就罢了,竟敢奢望长久窃据吕公祠?”

不等对方回答什么,老书生已经一袖子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广场那边,幻境依旧,依旧是大殿长桥、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庙场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丧考妣道:“难道是观湖书院的某位君子?惨也,惨也,如此一来,咱哥俩岂不是一头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个锦衣老者,以心声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余三头在此魇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轻松远远多于惊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过是按照书院律例责罚,该如何就如何,总好过被那两头淫祠大仙给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老书生来到灶房那边,看也不看那个杵在门口好似当门神的少女,只是在门口停步。

陆沉赶紧放下筷子,转头拱手道:“西洲兄,一别多年,来,咱哥俩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两世,眼前这位满身人,都姓卢,一样是字西洲。

彩舟载离愁,吹梦到西洲。

祠庙外,青同只觉得陈平安就坐在这边钓鱼,哪怕撇开“守株待兔”等待陆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这么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不管是修道之人,还是纯粹武夫,学那俗子临水钓鱼,这种事又有什么意思?”

关键是陈平安直到现在,也没钓上来一条鱼啊。

“对汾河神祠的那位庙祝来说,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

陈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说道:“可是对老观主和你来说,这口池塘是什么?就是桐叶洲了。所以你们并不在乎里边几条游鱼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里的游鱼,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鱼跃龙门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庙门口槐树的落叶,相信总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青同又开始头疼,立即转移话题,眼神幽幽,“这些个四处流窜的淫祠神灵,又如何叶落归根?”

陈平安说道:“那你如果将整座天下视为一口池塘呢?”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却笑道:“有些问题,不用多想,浅尝辄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诗忌讳‘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听懂了这诗家避讳的“十月寒”,一时间竟然颇为欣喜,终于不再一头雾水,不容易啊。

陈平安问道:“在万年之前,如果没有那场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你的最终追求,会是什么?”

青同靠着椅背,摘了头顶幂篱,当做扇子轻轻晃动,说道:“还是不敢奢望能够登顶飞升台,怕死,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地仙,都在那条道路上化作灰烬,说没就没了。我这种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开窍炼形,修行一事何等艰难,处处都是关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两个念头的事情,我却要深思熟虑个几百年,当然会比小陌、仰止他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缘,一件壮举都不敢做,半点意气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别的漫长岁月里,好像是从第一位‘道士’那边,开始传下一个说法,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说得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道士’,比如托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剑修白景,小陌,那颗金丹的旧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为天官,位列仙班。是说通过走上那两座分别管着男子地仙与女子地仙的飞升台,成为古天庭的崭新神灵。下士得道,陆地神仙,驻地长年。就是我这种资质鲁钝的练气士,心中的最终追求了。”

远古练气士修炼得道,在诸多举形升虚的“飞升”的大道气象当中,类似修士金丹的品秩,是有高下之分的。

最早的白日飞升当中,又有分出霞举,乘龙,跨鸾,骑鹤和化虹等十数种。之后又有拔宅飞升者,与合宅飞升等,再往后,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诸多遗蜕飞升。

青同说完之后,发现陈平安好像置若罔闻,心境始终古井不波,青同便觉得有些无趣,不去看那画卷,瞥了眼岸边那只空荡荡的鱼篓,问道:“就这难钓上鱼?是鱼饵不对,还是你钓技不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确实不怎么擅长钓鱼,我这辈子比较擅长一事,除非快饿死了,否则不吃鱼饵不咬钩。”

身在一条光阴长河之中,很难不被岸边人当成鱼来钓。

青同又问道:“你是怎么确定,陆掌教一定会与去那座吕公祠遗址?”

陈平安神色淡然,反问道:“吕公祠遗址?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同愣了愣,反复思量,仍是打破脑袋都不明白陈平安为何会有此说。

他们身后那座汾河神祠,库房里边可还藏着那块御赐风雷宫匾额,而城内鬼宅那边的八卦亭和梦字碑,还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与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诰宗旁支的道士钱同玄,道号“龙尾”,还有被神诰宗独门符箓镇压在密室内的那头金丹鬼物……不都证明那座宅邸,是吕公祠遗址所在?

陈平安笑道:“既是一场守株待兔,更是瓮中捉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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