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七年六月,崔源这南下巡视河道的船队一路走走停停,自有不少地方官员得到消息,早早就准备着迎候和配合着查账检修河道等事儿。
到了六月汛期,过了黄河以南,越到南边,这雨水便越多,有些地方堤坝又再被冲毁,百姓家园被毁,自是怨声载道,而到了江浙境内,崔源终是没忍住,狠狠发了一回官威。
他也不和人废话,哪个地方官管辖下是决堤死了人的,帐目不对的,一律抓人扯掉官帽,一面私下暗访,一面往京中递折子,谁都别想遮遮掩掩的,当真是一抓一个狠。一时间,崔源这雷厉风行的作派,让好些收到风声的地方官都人心惶惶。
在江浙停留了十来天,王元儿带着几个孩子随着宋二太太逛遍了不少地方,也买了不少东西,这幸好是坐船来,不然,这东西多得,只怕也装不下了。
崔源收拾了地方各个贪官,陪着王元儿逛了两天,便又开始启程。
到七月,天气已是极热,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江南,住进了宋二太太的别院。
到了江南,崔源照例是查账巡视,王元儿身上有些不爽利,歇了几天,才随着宋二太太各处拜访。
江南好风光,文人士子更是多不胜数,江南的女子亦是多婉约,不比京中的民风,大家闺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江南的民风虽也保守,可比起京中亦要开放些。
所以王元儿等人亦见了许多姑娘小姐,不戴帷帽就在外走动,不拘小节。
适逢乞巧节,江南城每年都举办乞巧比赛,由各家小姐穿针引线,做出各种绣品,谁夺得魁头,自然是家族以及当事人脸上添光的好事儿。
据说这乞巧节夜,也是许多少年郎和姑娘定情的日子,这在街上行走的,若遇有小郎君表白,女方应了,可以把手上戴着的花环送给对方,女的亦然,但接到的,却是荷包。
为了区分这已成亲或已定亲的男女,则是在手腕上绑上一条红丝带,已表示自己已名花或名草有主。
乞巧夕夜,崔源撇下了家里的三个小鬼头,带着王元儿悄悄的溜出了别院,来到城中凑热闹。
此时的江南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人流如潮,姑娘们穿着新衣戴着新首饰笑意晏晏的在行走,手腕上皆佩戴了一只海棠花环,而小郎君们,则是清一色的戴着青色的荷包,一边指着花灯吟诗作对,一边打量着这走过的姑娘们。
崔源拉着穿着一袭浅紫色满绣玉堂春衣裙,头戴玲珑簪宝步摇的王元儿也出现在大街上,两人的手腕,均是系了一条红丝带,所以,这有人往王元儿这边看来,可在看到她手腕上的丝带后,便微笑着把头转开。
佳人再好,亦已名花有主。
“我打听过了,前面正阳大街搭了一个戏棚,戌时一刻就开始唱戏,今晚为了应节,演的是牛郎织女,现在还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的走过去。”崔源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唯恐两人被人群冲散。
王元儿笑着嗯了一声,心持向往。
既是乞巧节,这大街上,小贩儿摆卖的,大多都有乞巧的物事,当然,也少不了各类小食首饰。
王元儿这活了两辈子,也是头一回在异地过这个乞巧节,也没想到会这么热闹,情绪也在不经意间被撩动得兴奋起来。
“炸馄饨咧,新鲜滚烫,吃过我老何家的炸馄饨,求得如意快婿,美貌佳人,夫妻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心想事成喽喂。”
两人路过一个小摊,一股子酥香味儿扑鼻,王元儿不由顿了步看过去。
“这个在咱们那边好像没有呢。”她舔了舔小嘴。
“想吃?”崔源被她那馋样儿逗得笑了出来,招呼老板:“来一份。”
“好嘞。”小摊老板麻溜的用牛皮纸装了一小袋递了过来,道:“吃过炸混沌,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喽。”
王元儿听得双眉挑起,这老板倒是会做生意,这嘴上的好话,就让人觉得从心里欢喜。
崔源更是欢喜,递过银子,道:“承你吉言了,再给点酱。”
“好嘞。”
“这个炸馄饨,蘸着这酸甜酱吃,极是香……哎哟,你慢点,烫。”崔源才说了没两句,王元儿就嘶嘶的张着口,不住的往口里扇风。
王元儿艰难的吞了那馄饨,香脆中又带着甜,味道十分的可口。
“又没人跟你抢。”崔源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头。
王元儿吐了吐舌头。
两人用竹签戳着,很快就吃完了那一袋炸馄饨,又相携着往前走。
灯影如梦似唤,人声鼎沸,不住有人从身边经过,高声说笑着,人潮络绎不绝。
王元儿忽然觉得有些感慨,她重活一世,前世的那些惨痛的过去,随着世仇之人的死去,随着自己越过越好,已经渐渐的变得有些模糊了。
在一次次的谋算,一回回的抗争和妥善经营,她从一个唯唯诺诺的软弱村姑,逐渐的蜕变成如今的四品官太太,被人巴结,被人恭维,可以睥睨着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可以不屑他们。
好像是梦一样,到底现在是前世的她在做梦,还是真的就重活了一世呢?
庄周梦蝶,梦蝶庄周!
王元儿忽然有些恐慌,看向身侧的人,看向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想要从中找出那最真实的东西来。
眼前的人,面部五官菱角分明,嘴角微微勾起,从他手上传来的,是真切的暖意,一直传到心里去。
这是她的夫,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天,她要厮守一生的人。
王元儿心头微松,他在的,真真切切的在她身边,在她手心。
“怎么了?”崔源见她有些恍惚,不由关切地问:“累了吗?”
王元儿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老天爷给了我那样一个机会,让我重活一世,让我遇见了你,有时候我在想,这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真实的呢?会不会梦醒了,我就回到了前世?你和孩子们都不在的地方?”
崔源心中一紧。
“胡说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在你身边吗?”他低声轻叱,语音里也带着一丝半点的轻颤之音。
“嗯,你在,我也在。”王元儿眼中有泪光闪烁。
两人双手紧紧交握。
“你知道我自出生生母就没有了,我被抱在太太名下养育,最初几年,大哥视我如亲弟,爱屋及乌,我又没有了生母,太太也视我如己出。直到五岁那年出了那件事后,我就没有了家,大哥不识世事,再没有人护着我,甚至被下人践踏。后来我就跟着皇上四处征战,家对我来说,是极虚幻的。”崔源牵着她的手缓缓向前走着。
“……我一个人四处飘泊,孤单无依,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日子么?是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团团圆圆的,有笑有闹,只有我是一个人。后来娶了你,我才有了家,知道家是那样的温暖,有了你,有了孩子们,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有家。”
王元儿听得泪盈于睫,道:“是的,你有我们,有家,你不是一个人了。”
崔源停下来看着她,将她的发丝捋到耳后,笑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王元儿一愣,想了想:“是在大力的那个小院?”
崔源摇了摇头,道:“是那年你在镇子卖那个茶叶蛋的时候,我和皇上经过时,给帮衬你买了两个。”
王元儿张大嘴巴,他和她的缘分竟然这么早了么?
“想不到吧?”崔源笑着道:“我和你早已姻缘注定,我们是月老早就系好了红线的,你我的小指,早已有一根线连着彼此,我们是天生一对。”
王元儿噗哧一笑,俏皮地捏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会贫嘴。”
“戏棚开戏了,牛郎织女要见面了。”
“走,快走,去看戏去。”
“哎哎,你别挤,你挤个啥,急着干嘛去呢?”
“我要看织女去。”
这人潮一冲一挤,崔源和王元儿两人粹不提防,就被冲散开去。
手中的温度骤失,那个人却已经是不见了,王元儿急得团团转着,不住的踮着脚尖,高声叫着崔源的名字。
“元儿,元儿。”崔源同样大急,推着身边的人,踮着脚不停的张望,可是,人挤着人,他根本看不到她在哪。
崔源大急,忽地急中生智,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刚刚买东西时兑回来的铜板,往空中一撒:“有银子捡了。”
挤着的人果然沸腾,纷纷低头弯腰去捡,崔源左顾右盼,却都没瞧着他孩子的娘,她哪去了?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只是一场梦?
崔源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空了的手心出神。
“喂,谨之。”
忽地,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恍如天籁。
崔源蓦地回首。
璀璨的灯火闪烁,不远处,忽地嘭的爆出了烟火,璀璨绚烂,而她则是站在人群中,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四目相对,缱绻温情,他和她,是彼此厮守一生的对象。
有士子自身边摇着头唱起了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文完)
——景平和景盛年总写错,见谅。文中最后诗词引自南宋诗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番外还会有前尘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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