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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足城禁地中,留存着一处远古神灵脚印,被神足一脉奉为至宝。历代神足王相信,此为太古星空恩赐,只要破解足印之秘,便可令神足一脉再度崛起。

但可惜,此脚印并非恩赐,仅仅只是满智道人兴趣使然的布局。

宁凡很想去禁地调查一番,但却需要先将眼前的麻烦解决。

“将弃逐出神足城!”

随着神足王一令,顿时便有诸多执法妖卒围住了宁凡,要将宁凡押至摘心台受刑。

此为族规,受逐者必须摘去地巨心脏、换上石心之后,才可离去。

只因地巨一族的血脉传承,全在心脏之上,自不容许血脉之秘流出。

摘心一事,既可避免血脉之秘外流,亦可避免受逐者遭人狩猎心脏,死于非命。

但,人无心则死,受逐者往往只是凡人,故而需要换上石心,维持生机。

曾经,稷辰就在摘心台上摘去心脏,换上冰冷的石心。

而今,轮到宁凡经历此事。

宁凡此刻扮演着16岁的稷辰,若不作弊,则他只会是一介凡人,只能任人摘心,接受命运。

可惜,他此刻掌握着换道战的掌控权,并非真是肉体凡胎。

若他愿,区区地巨族抬手便可镇压,毕竟地巨族明面上的最强者——神足王,仅仅只是四劫仙王。妖城深处,倒是隐藏着两道垂垂老矣的仙帝气息,似是地巨老祖之类的古老存在,可同样不值一提。

镇压此族轻而易举,但宁凡并没有这么做。

只因宁凡看穿了满智的剧本!

倘若他此刻镇压地巨族,固然能轻易解决问题,但那似乎正是满智渴望促成的结果。

和紫斗幻梦界相同,淮涡幻梦界同样存在十大秘族,地巨族便是秘族之一!

十族的族运,和淮涡轮回气运相连,各族存在本身便有镇压轮回气运的作用。一旦某个秘族族运有损,将会在此位面引发一连串的灾厄。

当然,宁凡并不在意此事,毕竟于他而言,此界不过是道念战的虚构轮回...

可若此事是满智所求,则他便需要斟酌一二了。此时此刻,他仍未看透满智的真正动机。此人苦心算计稷辰,又以稷辰为棋子,将自己拉入此道念战,所图必定不小...

一位十纪圣人宁可牵扯北蛮无量、淮涡无量等巨大因果,宁可跨越遥远岁月和轮回,也要布局图谋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宁凡能看破满智的诸多后手,却唯独无法看破满智的动机,只因其中的因果过于巨大,隐隐竟牵扯到了第四步的层次...

不知,所以更需要谨慎!不可让敌人轻易就称心如愿!

这就好比是一局棋,于布局阶段,宁凡未能看破对手的棋路,可他自己的棋路,却被对方尽数看破,对方早有无穷无尽的应对之策在前面等着他。

如此一来,若他只是盲目追求自身棋形的安定,大概率会掉入对方长考了无数轮回的节奏。

在真正看穿局面之前,宁凡更乐意打乱对方节奏,破坏对方棋形,将局面搅浑。一旦出现双方皆不可预测的局面,于他而言才最有利。

“我虽不知满智动机,却知他想借我之手镇压地巨族,削其族运。若我反其道而行之,令地巨族运不减反增,不知满智会如何...”

若稷辰听得到宁凡的心声,定要感到愤怒!

你可是在扮演我啊!你都被地巨族驱逐了,甚至即将面临摘心的命运,竟然以德报怨,还想反过来扶持地巨族变得更加繁荣昌盛?你有毛病吧!

若宁凡听得到稷辰的怨言,定也要无语的。

被驱逐、被摘心、被地巨族抛弃,是你稷辰的命运啊,关我宁凡什么事?

我和地巨族可没有半点仇怨,甚至还有点小交情呢。你们地巨族的大王,不是叫神足王吗?多巧啊,我以前正好杀过一个朋友,也叫神足呢!

那位神足大仙,甚至还被宁凡炼成了鬼卒,更借着二阶准圣的修为,吞噬了宁凡其他九只鬼卒,晋升成了远古大修鬼卒,真正变成了宁凡的忠诚仆从!虽说神足鬼卒以前确实不太听话,但随着宁凡实力精进,鬼卒早已对宁凡忠心不二了,更在守护北蛮的千年血战中,立下了不少功劳。

所以,我和我的鬼卒站地巨族这边,和你稷辰立场对立,有问题么?

想骗我武力镇压地巨族?抱歉,镇压不了一点,我倒是更有兴趣,想看看能不能从地巨族里寻摸到什么好处,令我的神足鬼卒实力更进一步。

已是大修级别的不灭神足,若实力更进一步,岂非比肩圣人了?呵,确实可以期待一二...

念及于此,宁凡明明被神足王下令摘心、驱逐,望向神足王的眼神当中却没有半点憎恨,反而满是期许,就仿佛此刻看的不是神足王,而是他的神足鬼卒。

神足王却不知这些,见这孩子明明都被自己抛弃了,居然没有憎恨自己,反而用从未流露过的仰慕眼神注视自己,以神足王的冷漠无情,此刻也不禁有了一丝触动。

这蠢材,或许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只说这份爱父敬父之心,却是其他孩子不曾拥有的...

但这触动到底也只一瞬,并不足以令冷漠的神足王收回成命。

他不仅是弃的父亲,更是神足一脉的王,他必须要为族群考虑,更要为淮涡轮回的气运守恒考虑。

当然更要考虑自己的王者颜面。

族规不可为一人而废,尤其不能为了王室子嗣破例,否则族规失去公信力,将会沦为一纸空文。

你的孩子可以破例不被驱逐,我的孩子岂非也可?

如此一代代下去,地巨族的血脉愈发驳杂,族运日益削弱,世界的十运守恒之律将会出现失衡...

“更重要的是,只要此子一天还待在族内,那些欲取代我的长老,便会不停拿此事做文章,以此威胁我的地位...”

和那尊贵权势相比,区区亲情,不值一提。

“将此子带去摘心台,受刑吧...”神足王令道。

命令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口气,不再如之前那般怒子不争,而是略有遗憾。

遗憾啊,若这孩子不是废物血脉,而是尚可的血脉,我也愿意念其忠诚,扶持一二,再以此子制衡诸子之权,可惜了...

对宁凡眼神产生误解的,并不只有神足王,还有弃的母亲——姜嫄!

她曾怀着无限憧憬,生下了弃,自不会对亲生孩儿毫无感情,只是始终畏惧着神足王的威严,不敢顶撞。

可...这孩子明明都要被驱逐了,居然依旧如此敬爱着自己的父亲...

何其愚孝,何其痴傻,又何其令人怜惜...

都是娘的错,是娘不该听信姜水道人的鬼话,夺走你的血脉,夺走你的人生,夺走你自小憧憬的...父爱...

无尽悔恨涌上心头,最终化作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遭逐。

当然,她也不敢将昔日擅闯禁地之事道出,此乃重罪,且不止她一人获罪,还会令弃罪加一等。

但...

若只是付出代价,令弃免去族规驱除,她愿以身代之!

“且慢!大王,请收回成命,不要驱逐我儿...”

姜嫄缓缓起身,来到神足王跟前,洁白的额头贴在地面,长跪。

无数族人震惊了。

生性软弱的元妃姜嫄,居然有胆量反对大王的命令,质疑大王的威严,她疯了吗?

抗王命不遵,在族规中可是重罪,即使她是元妃,是侍奉过大王枕席的女人,但对冷情的神足王而言,妃嫔媵嫱有的是,任你贵为元妃,也没有资格质疑他的王命!

“爱妃,你失言了,回到你的位置上,此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神足王面色阴沉道。

“大王,我非是要违抗族规,违抗王命,而是打算遵循族规的另一条:族人有罪,可由族亲罪加三等代之...我愿代此子受罚,请大王再给弃一个机会,允他留在族中,待得17岁时,再尝试一次醒血仪式...或许那时,他就可以,可以...”

“姜嫄!此子受逐只是小罪,但若你代他受罚,罪加三等,你可知你会如何!纵使你是本王元妃,本王也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的,定会遵循族规,将你镇于稷山之下,此生不得脱劫!即使如此...你也愿吗?”神足王神色愈发阴沉,甚至直呼元妃之名,显然不悦到了极点。

“我...我愿...”姜嫄不敢抬头去看神足王的表情,她很胆怯,也很恐惧永镇稷山的惩罚,一想到即将面临的未来,身体都在不断发抖。所以,若这样的胆怯的她,对上了神足王的威严愤怒的眼神,她一定会失去所有勇气,再一次屈服的。

可她不想再屈服了,她软了一辈子,所以必须勇敢一次,为弃争取一次机会...

即使她也明白,就算能让弃多在族中待一年,待到来年醒血仪式,弃多半还是无法留在族中,仍旧会被驱逐。

此事毫无意义,但...除了这么做,她还有什么法子...

“好,好得很!你翅膀硬了,开始恃宠而骄了。既如此,本王给你恃宠而骄的机会!本王允你罪加三等,永镇稷山!至于弃,他可再在族中留一年,但若来年醒血仪式他仍旧如此不堪,届时你可无法再救他第二次了!”

“多谢大王...”

...

因宁凡一念起,弃的命运竟有了微妙改变!

此事就连宁凡都有些始料不及,毕竟他的天人法目,忙着观测满智的成千上万种后手,以至遗漏了此地诸多细微、渺小的路人变数。

他,漏算了。

满智或许也漏算了,证据就是宁凡压根没有观测到任何关于此事的满智布局!

但最为漏算,最感到荒谬的,却不是宁凡和满智,而是,稷辰...

此换道之战,是他针对宁凡展开的,他可以随时随地观测宁凡干了些什么事,以此掌握宁凡的动向。

却不料,会于此刻观测到令他道心剧震的事实!

假的,假的!

那个一生软弱的母亲,怎可能会为了我这样的废物做到如此地步,这世上对我好的人,明明只有玄鸟,只有她一个...

明明我被驱逐时,母亲就不曾代我受罚,可轮到这蝴蝶时,母亲竟舍身相救,一看就很虚假...

是了,定是蝴蝶使了某些手段,蛊惑了我的母亲,让她做出了违背本心的愚蠢决定!

居然愿意为了一个废物多在族中待一年,便忍受永镇稷山的痛苦,这样愚蠢的母爱,根本不可能出现她的身上!

全都是假的!

“虚假?那可未必。你对人的意志,尚还一无所知,而那不可知的部分,正是连宿命都难掌控的所在。你虽成了仙帝,但似乎从未明白上山成仙、下山成人的道理。你所倾慕的玄鸟,没有给你讲过这个道理么,真是可惜...”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温润如玉。

稷辰面色一变,这才惊觉,周围的环境改变了。

刚刚他还被菊花妖怪关在大鼎里狠狠煅烧,此刻却出现在了另一处地方。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红桦林,林间建着一间草庐,一间学塾。

学塾之中,传出稚嫩的朗诵之声。

学塾门口,则站着一个风华绝代的紫衣青年,手捧书卷,似是塾师。

此人长发如瀑,容貌俊秀,眉心之上,有着一道紫金色的石炎之印。

刚刚出言的便是此人。

稷辰无法从此人身上观测到一丝修为,却还是感觉对方的气势浩瀚无涯,仿佛只凭一念便可将世界颠倒,将天地踏于脚下。

此人...是谁!

从未听说过三界之中,有这样一尊强者,就连之前那个强到犯规的菊花妖怪,都没有如此浩瀚的气势...

不至于吧!

我要杀的明明是那蝴蝶所在乎的弱者,为何会接连出现我无法匹敌的恐怖角色!

莫非此人的惊天气势也只是虚假,是被那蝴蝶刻意修改,才拥有了如此声威?

该死的蝴蝶!我承认我打不过你!此道念战,我已一败涂地,但你要杀便杀,何必造些假人折辱我!

我堂堂魇主圣人,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你所造的假人,不可能各个都和菊花妖怪一样离谱。

我这便将你造的假人抹灭!好教你知道,我稷辰,绝非随便哪个假人都能轻易拿捏的!

稷辰冷笑一声,而后拼尽一切修为手段,朝紫衣青年攻击而去。

但那些攻击却连触及青年都做不到。

名为空的力量,将一切攻击隔绝,任何打向紫衣青年的攻击,都只能朝着青年无限接近。但那无限,偏偏永无终点,于遥不可及的旅途中,稷辰的攻击不断衰弱,最终所有攻击散为混、虚、帝、梵四空之力,归于真正的虚无。

“这、这是始祖空灵之力,且是我从未见过的至高等级,不可能,就算那蝴蝶再怎么作弊,也不该令三界之外的力量重现人世!远古十灵皆已逝去,难道,难道说,你竟是一尊活到今世的始祖十灵...”

“你猜错了,年轻人,不要被力量迷惑。力量是很好的东西,它可以让凡人登顶仙路,比肩五灵十祖。但力量有时又会蒙蔽五感六识,使人遗忘内心真正渴望之物。你的修行远远不足,但我指的,却非修为,而是道心。上一个来此求学的孩子,不过化神而已,但他彼时的意志,便已远远超过你的当下。你我本我道缘,但你是玄鸟眷属,故而我愿破例授你一课。此《三字仙经》,可借你诵读一二,如此,昔日所欠的最后一桩玄鸟因果,便算两清了。”

玄鸟...

这样恐怖的存在,也认识玄鸟吗...

稷辰怔怔接过青年手中的书卷,眼拙如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持有的是何等玄妙的经文。

仅仅只凭玄鸟的面子,稷辰竟得到了一观逆圣经卷的机会,但却限于悟性,无法看到太多,只能勉强读懂首篇的几句粗浅内容。

“仙之初,性本无,登天路,入海图,法力广,非可慕,道心坚,方可瞩…后面的内容看不到了,若强行去看,我竟有道心崩溃的感觉,这究竟是什么经书,竟如此高深莫测!”

学塾内,诸多孩童同样诵读着《三字仙经》,他们对稷辰之前打出的神通手段视若无睹,两耳不闻窗外事。

孩童们诵读的内容当中,有不少稷辰尚无法阅读的内容。

但可惜,稷辰看不到的内容,同样听不真切,能看到、能听到的,从始至终,只有那八句。

越是听不明白,越是渴望了解。

因稷辰求学心切,周围的时间以惊人速度,瞬息便度过了千年。

整整千年,稷辰都在苦修此经,却无论如何,只能学会八句。

饶是如此,稷辰还是感到了莫大收获,如受到了当头棒喝,只觉道心高歌猛进,本该被魇气侵蚀殆尽的本心,竟有了不小的升华。

“此经定是无上至宝,故而似我这等假圣,也只可习得八句;若是寻常修士,怕是一句都看不懂、听不到...”

稷辰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戾气消减了不少,终于愿意直面自己只是假圣的事实了。

他的眼中也多了许多深思,思考的却是紫衣青年的身份,却自然猜不出具体。

便在此时,塾中某个孩童将头探出窗外,说话了。

那是一个后排靠窗的少年,其名宁孤,同样在学塾上学。

他本不屑于理会稷辰,但见稷辰自吹自擂,不由得出言相驳。

“你刚刚说的不对,我大哥当初到来时,可是只用了七个月,就将三字仙经全篇背下了,且未曾观过先生手卷,只靠门外七次听诵便做到了此事。”

“七个月?全篇?”人与人的差距竟然如此巨大,若是之前的稷辰,定会直接否定此事。

此时却有了几分冷静和思考,这正是道心精进的结果。

“莫非你那大哥,是什么涅圣荒圣?”

“不是啊,当时的他应该只是化神吧,我不太懂,因为我没和先生学过修为境界,所学只有心之一道,毕竟这是一个相信就能存在的世界。”

“什么!化神便能只用七月悟尽全篇,莫非他是一尊完美血脉的先天生灵!又或是什么大圣转世!”稷辰大受打击,却很快扫平了道心之上的嫉妒,这是从前的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不是啊,大哥只是凡蝶,生而为人的话,只能算是刚刚经历第一世吧?先生是这么说的呢,至于什么四十二渡回首、四十三渡妄语的话,我就听不太懂了。大哥的道心之坚,就连先生都赞许有加,也因如此,先生时常遗憾大哥不愿背负世界一事,一连说了四十四声可惜。先生时常教导我们,不可迷失于力量二字。我本不懂此言真意,直到遇见了大哥。凡人可弃乎?仙人可惧乎?没有力量就无能为力的人,居然可笑的认为,得到力量就能做到什么。意不与身合,志不与道合,其身韧乎?其道坚乎?不知人之韧,岂闻仙之坚。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七百万仙石,始于一念...哎呦!”

啪!

是紫金戒尺敲脑袋的声音。

紫衣青年:“好好学经,不可分心,如此才有一丝归来的可能...”

宁孤:“是,先生...”

紫衣青年:“熟读了《三字篇》,便开始读《灯火篇》吧,蝴蝶的飓风非我本意,但他引起飓风的时机却是刚刚合适。十灵尚未做到的事情,竟要被一只蝴蝶偶然促成,这却是我不曾观测到的景致,亦是超脱于五灵棋局的深远变数。倘若蝴蝶的灯火当真照入万古长夜的归墟世界,若无尔等灯火接引,怕是会迷失方向许久。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尔等身为紫斗先贤,当为后人引路。”

宁孤:“是,先生!若是为了大哥接引灯火,我愿永烬于长夜,何惜此身!”

紫衣青年:“你有此心便好,但大可不必付诸牺牲。蝴蝶的轮回已然掷出了第七面,他背负了太多,或还将承受更多,你莫再增添他的累赘,只需用你微芒的灯火,去相信他即可,毕竟,这是一个相信就能存在的世界。”

...

姜嫄为子求情代罪,是轮回不曾出现的剧情。

或许,在稷辰真正的轮回中,姜嫄本就有心如此,却始终缺少最后一丝勇气,无法真正迈出那一步。

所谓一念之差,说的便是此事。

而当蝴蝶掀动微风,吹来一根稻草,竟令其争持不下的理性、感性天平,真正有了微弱倾斜。

她对稷辰的爱并非不存在,只是怯于流露,反复挣扎、迟疑。

她是元妃,却非神足王最爱的女人,亦无法仗着稷辰母凭子贵,所以更需要在深宫之内步步惊心。

她怯懦,她寡言,她虚荣,她嫉妒。

她同样渴望自己的孩子立于万人之上,望子成龙着,希冀自己的孩子会以地巨之身晋阶为传说中的衔烛之龙,为自己增添荣光。

她失望过,她追悔过。

她更有无数缺点,但在跪下的一刻,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宁凡并没有动任何手脚,此时的一切,确实是稷辰存在于轮回中的另一个可能。

于稷辰而言,父爱或许真的只是水中捞月,不可触及,但母爱却非如此...

若稷辰愿意去理解,愿意去相信,或许他会察觉,凭他当初羸弱的凡人之躯,本无法跨越千山万水,成功抵达凡人聚居的有邰城,并经历之后的一切。

定然有人帮助过他。

又或者,稷辰猜到了有人帮他,却只当所有的帮助,皆来自玄鸟的温暖,并以此为由,否定了整个世界。

“沟通果然很重要,若弃早些知晓母亲的心意,即使落魄江湖,定也不至于自怨自艾吧...”

“我能与万物沟通,但此术,似乎仍有精进的余地,尚有巨大的开发空间...”

“万物沟通,万物沟通...若只是我与万物沟通,未免有些寂寞,更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慢。若能令此术更进一步,或许,此术不仅能令我与万物沟通,更能令万物彼此沟通,互相理解吧...此功能乍一看十分无用,但无用何尝不是有用的一种。我神如树,至大无用,虽无用之树,亦可树于无可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

宁凡越悟越深,每多悟出一丝妙理,都可令神术愈发精进。

原本只能让自己和万物沟通的神术,也渐渐超出了常识与界限,开始变得匪夷所思了。

而那超出常识的部分,正是满智难以预知的东西,对方很难对常识之外的事物做出针对性的布局,此事宁凡已经成功证明了一次。

因有姜嫄代罪,原本包围宁凡的执法妖卒,皆去包围姜嫄了。

眼见姜嫄就快被押去稷山镇压了,宁凡决定出手了。

他可是要令地巨族族运昌隆的大好人,若任由一族元妃有损,必会损减族运,会让满智高兴的结果,必须避免!

但宁凡却没有使用武力阻止此事,而是暗中动用了略有精进的万物沟通,打算实验一下刚刚的感悟。

这是宁凡第一次将此术用在外人身上,初次尝试的结果,是此术根本无法锁定目标,随机命中了一位受众。

好巧不巧,这第一发进阶版万物沟通,打中的还是姜嫄——自然,旁人看不到宁凡的出手,盖因万物沟通无声无息,无痕无迹,至大无用,常人不可观之。

“随机命中了此人么,却不知有何效果...我的本意,可是命中那两位暗中隐藏于此、关注姜嫄的地巨仙帝呃,居然打歪了么,是神术中阴与阳的比例、结构不太对么...”宁凡心思飞转,瞬间总结出了诸多施术失败的经验,渐渐有所得。

另一边,被万物沟通打中的姜嫄,忽然如同服下了吐真药剂、勇气药剂一般,无法控制言语,朝着神足王破口大骂起来。

“你算是什么大王!重视颜面超过重视一族,比起维护族规,你更在意维护自己的权势!贪花好色,喜新厌旧,为父不慈,为王不仁,为长不恤!你冷心无情,原配之妻说舍便舍,连一丝悲戚都不会为之流露,至于子女,更是统统视为工具,随时可以舍弃!我知天家无恩,但无恩似你者,当真羞为夫妻!”

又朝着宁凡的方向望去。

“还有,弃,我的孩子!你的父亲并不爱你,但你不必因此否定世界,更不必否定自我!世界往往不尽如人意,但或许也没有你此刻看到的那么糟糕...在你的未来,一定会遇到重视你的人,就算不多,也一定存在着。所以,不要放弃!不要逃避!不要被血脉二字蒙蔽双眼!娘错过一次,错信了姜水道人,错以为只要获得血脉与力量,就能获得幸福,最终自食恶果...娘后悔了,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算你此生无法立于人上,但在娘的眼中,你依旧是那个会为娘亲偷偷烹制豆饭的好孩子。多可爱呀,妖修辟谷,不食人间五谷,便是进食也只吃血食,但你的豆饭,却是娘亲吃过最难忘的东西,可惜,今后再也吃不到了,但不必难过,今后还会有其他人期待你的豆饭,期待你的笑容,期待你平安喜乐的每一天...”

她似乎是在看宁凡,然而瞳孔的焦距却出卖了她的真心。

她真正看的,是某处此生再也无法企及的远方,是某个误入歧路、孤苦无依的少年。

嘶!

所有人都被姜嫄的突然爆发惊到了!

此女真的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元妃姜嫄?为何竟变得如此彪悍!该不会是被什么人夺舍了吧?

居然敢当着全族的面痛骂神足王,岂不知大王最重颜面,如此触怒大王,这可不是镇压稷山就能抵消的罪过。

...

“娘,在和我说话...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些话...怎么可能是真的...”本在强行感悟《三字仙经》的稷辰,此刻却在内心剧震、剧痛着,如被人突兀撕开了此生最不愿触碰的伤口,道心直接失控。

若娘亲所言皆是昔日所想,若她对我的情感从来不是虚假,那么,那么...由我一手引发的第六魇灾,并由此灾覆灭的地巨一族,到底令我...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我失去了...默默爱护我的娘亲吗...

为了玄鸟...害死了娘亲吗...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我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地巨弃吾,吾宁成魔,今日魇灾至,众生皆可灭,地巨亦将无存。但不必悲哀,待我创造出新的轮回,会赐尔等一段新生,即使尔等配不上我的恩赐,但,尔等无情,我却从未无义...】

不,别说了,那些话不是我的真心话,不是,不是...

【对不起,弃,娘不怪你所做的一切,因为这全是娘的错,是娘没有把你教好,是娘抛弃了你...】

是啊,这本就是你的错,你凭什么怪我,又凭什么原谅我。就算尔等负我在先,我却还是愿意在新的世界为尔等留一席之地,我才是好人,我才是...

可为何,我不是...

宁孤:“先生,这人好像疯了,要管他么...”

紫衣青年:“不必,这是他的业,理应由他偿还,如今正是归还之期,合该有此一遇。比起此事,蝴蝶的想法反倒更令我意外,以此蝶个性,居然会开发如此无用的神术。但此无用,非因渺小,而是因为至大,真是后生可畏,年轻人的想法,总让人难以尽数理解...”

...

由于宁凡施术失误,原本被判永镇稷山的姜嫄,成功罪加三等。

不再是永镇稷山了,此后被镇压的日日夜夜,都是受刑日。

普通的镇压罪其实只是软禁洞中,但若在此基础之上罪加一等,则需要镇在山底,负山而镇。

再加一等,则会被施以不眠之诅,再无法入睡休憩。

再加一等,则是最高级别的镇压罪了,会被地龙日日啄食心脏,承受失心之痛;白日失心,夜晚又因诅术再度长出心脏,如此日复一日,不断承受此苦,永不终结,直视寿尽人亡...

本想要阻止地巨族失去元妃,结果却害得元妃下场更惨,这就有些尴尬了。

好在身为罪魁祸首的宁凡,同样因为姜嫄自曝了擅闯禁地的事实,罪加十等,喜提宫刑。

在更尴尬的事情面前,元妃的遭遇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可惜,要让满智失望了。宫刑什么的,宫不了一点。

刚刚只是小小失误了一下,下一击他就能打中目标,解决麻烦。

总结了失败的经验后,宁凡再一次发动万物沟通,朝躲藏于此的两名仙帝老祖打去。

这一次没有打歪,成功打中了这二人。

二人本还在挣扎、犹豫要不要违反族规救一救姜嫄,毕竟是故人之后嘛,总不能真对此女见死不救。

一被万物沟通打中,二人心中的真实想法顿时变得不受控制了,当即现出了身形。

但见两道笼罩在十彩气运中的巨影现身天地,无数地巨族人顿时一惊,纷纷行礼。

就连神足王都不敢再坐着了,匆忙起身,和族人们一同对二帝见礼道。

“恭迎巨神老祖出关!”

“恭迎巨虚老祖出关!”

无人敢不恭迎,除了宁凡。

见宁凡愣在原地不行礼,注意到此事的人只道宁凡是被仙帝威压吓傻了,并未作他想。

巨神、巨虚二帝同样没功夫理会宁凡,他们更在意姜嫄的处境,忙着将怒火发在神足王身上。

巨虚:“够了!姜嫄好歹是你的元妃,不过骂了你几句,你竟寡恩到要将她日日摘心取肝吗!此事若是传出,你让其余九族如何看待我族!苟蛋儿,给老夫一个解释!”

神足王:“是巨足,苟蛋已是过去,晚辈大名已是巨足,若称王号,喊一句小神足、小王之类的称呼,晚辈也是接受的...”

巨虚:“放你良的苟屁!老夫喊你苟蛋,你就必须是苟蛋!喊你苟蛋是看得起你,不然喊你鸡蛋你也得应着!在老夫面前,你还想要面子,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这神足王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给我滚蛋!”

神足王:“别别别,二祖息怒!晚辈就是苟蛋,行不?至于给姜嫄罪加三等之事,还请二祖容我申辩!我惩戒此妃,并非是因个人颜面受损,而是震怒于她听信了姜水道人的妄言,竟敢擅闯我族禁地,这可是违反族规的重罪...”

巨虚:“苟屁不通!苟使一堆!用你的苟脑子想想好吗!我和巨神日日守在禁地,参悟星空足印之妙,若无我二人许可,凭她一介碎虚小辈,岂能接触到禁地足印!真当我二人老糊涂了不成!若追究违反族规一事,我和巨神亦是同党,你待如何,想将我二人一同镇压,日日摘心取肝不成!给你十个苟胆子,你,敢吗!”

神足王:“晚辈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二位老祖贵为太上长老,自不在族规限制之列,但此女不过是第一步小辈,其子更是血脉废物...”

巨神:“住口!老夫忍你很久了,老夫平生第一恨的,就是歧视弱者血脉的族规!老夫曾三度测试不及格,因而懂得血脉测试不过是欺人的幌子。幸而第四次测试前夕,老夫受了姜嫄之祖恩惠,侥幸过关,留在了族地,又因其祖多次扶持,这才有了今日的仙帝之身。你张口废物,闭口废物,在我听来,根本是在骂我!”

神足王:“冤枉啊!晚辈便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巨神:“住口!老夫还没说完!老夫还有第二恨的族规,那就是宫刑!至于原因...老夫不愿再提!可你倒好,你对亲子一口一个废物不说,竟还要对其施加宫刑,在我看来,你简直是...简直是欺人太甚!玛德老夫和你爆了!今日你和老夫必须死一个,选吧,死你还是活我!”

神足王:“大祖息怒,息怒啊,何至于此,有话好说...”

神足王不理解!

神足王察觉到了反常,但却找不出反常的源头从何而来!

神足王:“先是姜嫄,此女生性懦弱,刚刚居然有胆量对我当头辱骂,简直就像是被人夺舍了一样!”

神足王:“接着又是这两位老祖,平日里哪一个不是把族规挂在嘴上,偏偏今日却和中了邪一样,竟出于私心跑来维护姜嫄了,置族规于何地?置一族于何地?置本王的颜面于何地?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两个老不死的,早该滚蛋了!若非打不过这两个老家伙,我倒真想把他们镇压到稷山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神足王:“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嘴巴,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难道我也被夺舍了?”

巨神、巨虚:“你有没有被夺舍,我们不知道,但你马上要挨揍,我们十分确定!苟蛋看打!”

族人甲:“老祖打得好,打得好啊!早看这傻叉大王不爽了,揍死他丫的!”

族人乙:“别只打脸啊,打牛牛,打他牛牛,他竟想把我好兄弟弃给宫刑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兄弟,最喜欢的牛牛!遭了,怎么控制不住嘴巴了,居然把我对弃的爱意全部说出来了,好羞耻啊...”

族人丙:“这破族真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真想转投女妖最多的旱魃族啊,可惜血脉不能自己选,果然只能下辈子重新投胎了吧?”

族人丁:“旱魃族女妖你都可以?那嫫母一族你一定也可以了吧?其实我也可以,我就喜欢块头大的女妖,比我高大三倍的就更喜欢的,毕竟女大三,抱金砖啊!”

族人子:“我们就这么看着,不去管管?倘若父王一不小心被打死了,岂不是说...彼可取而代之!”

族人丑:“且慢!我才是父王血脉最强的儿子,虽说我是侧妃所生,但若父王死了,我才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天下岂有三千七百年的太子乎!苍天有眼,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了!”

族人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哥哥若有弑父夺权之心,且算我一个,苟富贵,勿相忘!”

族人卯:“不藏了!我其实是朝月龙族的间谍,最爱看地巨族自相残杀,但这可是秘密,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啊这...

宁凡看着乱成一片的神足城,绝不承认这一切是他的手笔。

有所精进的万古沟通,竟意外的有些好用呢。

只是,眼前混乱的局面,真的能让芸芸众生互相理解么,好像不太行啊...

且我做了这些事后,地巨一族的族运真的能涨么?总觉得族运反而掉了不少,算了,肯定是错觉...

姬小摇:“哎呀,本打算分神下界救一救某个失足少年,却不料能看到如此热闹,这一切,该不会是你的手笔吧?毕竟此地所有人都在胡言乱语,偏只有你一言不发,好可疑呀~所以,你到底是如何做到此事的,可以告诉我吗?又或者,你更愿意被我做成切片,成为下一篇道卷报告的研究素材?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吓到了吗~别害怕呀,淘气的小奶狗,只要你愿意收起你那俏皮的古国神术,并随我一同平定此城混乱,我也不是不能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哦,还是说,你更愿意被整个道灵世界通缉~”

一只黑色的小麻雀轻盈降落在宁凡身前,月华一闪,变成了一个黑裙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宁凡。

她是姬扶摇的分神,容貌肖似姬扶摇,外貌和体型却比本尊年轻不少。因姬扶摇本尊不可擅离招摇星,最多也只能分神下界,故而才会派她前来拯救宁凡。

剧本本该是少年遇到摘心之苦,而她从天而降,冒着沾染滚滚红尘的风险,女侠救少年,接着再救赎少年的一生。

可谁能告诉她,为何眼前的凡人少年,居然拥有祸乱秘族的夸张神力,连此族两位仙帝老祖,都被少年玩弄于股掌之中,极尽失态!

也就是她身持不可言印,才没有因少年的神术胡言乱语,若非如此,连她这等临近成圣的存在,都可能会言行无状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神术,在她查阅过的古国文献里,可从未出现过如此歹毒的神术...

竟能强迫芸芸众生说出心中所想?

世界需要善意的谎言点缀,若人人都只会说真话,不知会有多少感情被打破呢。

但很有趣,不是么~多么富有创意的神术,莫非是这小子的自创?那他一定是天才吧~

基于她鸿钧门徒的立场,在察觉到古国后人出现的第一时间,她就该上奏道灵世界才对。

可一看到少年三分清澈、七分乐子人的眼神,她就有些移不开眼了,更别说是跟人举报少年古国余孽的身份了...

怪事。

她可以理解自己觉得少年有趣,却不太理解自己居然会对少年移不开眼。

她又不是玄鸟那个笨蛋,岂会被区区酒色惑乱心智。她早已戒酒多年,除非玄鸟请她喝露水酿,否则她更乐意喝茶的。

酒惑不了她,美色同样不行。

且眼前的少年姿色只能算是优秀,距离倾国倾城差得还远,更不具备天生媚骨,亦未被人施加任何魅术。

即使如此,却还是能迷惑她么,真是个可怕而又神秘的少年呢~

这不科学,但很玄学,此事背后定有更深层的理由,若能将之挖出,要么她会写出好几篇影响学界的道卷论文,要么她能挖出好几个打算借此少年算计她的老对头...

即使是算计也无所谓,反正她早就习惯了,倒不至于迁怒身为棋子的少年。

怕就怕这少年并非他人算计,而是她成圣劫数的命定一环...届时,她要斩了他么?稍微有些不忍心呢...

践踏他人生命,交换自己的圣路,这样的人真的配称作圣人吗?

在想清楚何为圣、何为人之前,她并不打算成圣,即使宗门不断催促,即使道灵世界不久前传来了第十二道金令,逼她做出决断,可...

只为一人成圣,便在大千世界引下灾劫、杀戮无数,那样真的好吗...

她需要时间思考这些问题,而在遇到少年之后,她需要思考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眼前这个少年,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这很重要。

其重要程度,仅次于她对古国神舟、古国神弓、古国神矢等墓葬文物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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