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再也躺不住了,忙翻身坐起来。
她不是真正的两岁孩子,她知道,大丧之上失态,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大不敬、大不孝。
而往小了说,也可以指鹿为马地说,她是悲痛太过,孝心太足。
毕竟,她是哭了一场,又不是笑了一场。
更何况,她外王父①是天子,舅父是天子,她是汉家最尊贵也最受宠的翁主。
眼风过处,尽是奉承笑脸。
想当初,她煌煌十年盛宠还是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她又怕又急,发了疯一般地求子,足足花了九千万钱,却还是一点成效都没见着。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指摘她半句。
就连素好直谏廷诤的汲黯,也对此视若无睹,绝口不提。
她非常明白,没人敢把她怎么样。
她也非常心安理得,她不过是活地恣意畅快一些,怎么了?
后来,她死了,被困在了广袤无边的汉宫中。
她有了大把大把,仿佛永无止境的闲散时光。
她看花,她赏月,她听雨,她一步一步地丈量宫城。
她想尽了千方百计,来让自己的日子不那么枯燥沉闷。
可到最后,什么都腻了,什么都够了。
她被迫地,无奈地,越来越多地开始回忆起过去。
其实,她这人并不是多爱记事的性子。
过去的许多事情又在时光的冲刷中,模糊到轮廓都黯淡了。
但大概是太寂寞了,她竟渐渐神奇地回忆起许多细枝末节,补全了一件又一件久远的往事。
而脑子一旦转起来,自然就不可能单单只是回忆了。
她开始辗转反侧地思考。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为什么明明世人都在追求永恒的利益,可名却得在利前头。
名利名利,没有说利名的。
因为到了一定高度后,能管束你的,只有名;能让你获得更大满足的,也只有名。
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它不偏不倚地书刻着千秋公论,以待后人评点。
而外王母,她一向把声名看地比生命还要重。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这是外祖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
阿娇听了那么些年,却从来没往心里去过。
等她终于明白这话中深意时,已经太迟太迟了。
她曾以为,她永远也没机会去弥补这份遗憾了。
没成想,她又活了,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所以——
她即便还是成为不了外王母的骄傲,但也决不能再因为宠惯她娇纵她,而让外王母在世人心中的贤名有半点受损。
更何况,她本就是错了,辩无可辩。
她掀开了锦被,撩开了帷帐,准备起身出去自请受罚。
殿中空无一人,静地落针可闻。
刚过小满,暑气尚不炽烈。
一扇锦牖②不知是忘了关,还是故意开着透气。
明媚的阳光漏了一地,满室清亮。
所有的一切都显地分外鲜活。
阿娇情不自禁地微微弯起了嘴角,心底一片柔软。
她从前总在外王母宫中歇午。
外王母宠总觉得她还小,得睡饱了才行。
因此,若不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谁也不许叫她。
她常常一觉醒来,便将近黄昏。
而后再陪外王母说会话,用暮食③。
那样的时光,委实太温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