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到未央宫前殿下车时,至多才辰时四刻而已,但漫卷而来的风便已经熏热而滞闷了。
阳光是灿烂蓬盛的银白色,沐浴其中的绣闼(tà)①雕甍(méng)②亮铮铮地直扎人的眼。
绿槐长杨,夹道而生,灼明浓绿到能滴出水来。
小黄门们三五成群地攥着粘竿,蹑手蹑脚地仰头在葳蕤茂盛的枝叶间仔细寻找着恼人的蝉。
有只黄鹂受了池鱼之灾,惊恐之下慌不择路地振翅飞入碧蓝的云霄中,徒留那细弱的枝叶在风中兀自轻颤不停。
执戟守卫在廊芜下的郎中甲胄寒芒闪动,整肃威严。
一路行来,风平浪静。
甚至就连黄门令陈由的态度,都要比昨日更加殷切。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下清楚出了大事,阿娇总觉得气氛有几分凝重而压抑。
等步进宣室殿侧殿后,她终于肯定并不是她在多心。
天子正在紫檀雕龙纹书案前写字,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凛若冰霜。
烁亮的光影透过幄帐,淡淡地扫上他的侧脸,一笔一划地细细勾勒着他硬朗流畅的下颔线,整个人沉静到令人生畏。
阿娇在离天子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舅父安好。”
天子不慌不忙地落完最后一笔,把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兔毫笔在象牙雕龙纹五峰笔架上搁定后,方才微微颔首,缓声应了声好:“娇娇来了啊。”
他话到尾音,头也慢慢地昂了起来。
他脸上浮起点淡淡的笑影,眉眼间的寒意霎时便融散开来。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面对阿娇时,天子从来都是个格外慈和温情的长辈
但——
她却从来也没有回报过他什么,反而让他在临终之前还在为她牵肠挂肚,一再地嘱咐刘彻要好好待她。
阿娇想到这里,忍不住鼻子微酸起来。
她想舅父一定在为丞相猝死的事情而烦心吧。
她虽然是个无知小儿,不能实际性地帮到舅父什么。
但身为无知小儿,也有无知小儿所独有的优势。
她扬起笑脸,蹬蹬蹬地冲到天子身旁。
而后在他满含笑意的错愕目光中,兴致勃勃地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云鸟纹彩陶陨来,“舅父,娇娇昨天学了新的……”
天子便释然一笑,充满期待地噢了一声:“是吗?那舅父可真得听听了。”
阿娇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脊背,徐徐抬手至唇边。
而后,典雅幽深的乐声如淙淙流水般缓缓流淌进天子的心田间。
于是,天子又了然一笑:这不是《碧水》吗?
但说来当真也是奇怪了,明明是听过了不知多少遍的乐曲,如今由娇娇吹奏而来,居然别是一番悦耳滋味。
看来啊——
他还真是爱屋及乌地很呢。
不过——
乐府令丞似乎只教了她一个乐段。
因为,这乐声猛地便戛然而止了。
他笑了笑,刚想说句什么,便见娇娇小大人一般地竖指贴唇。
这是示意他噤声呢。
行行行——
天子哑然失笑,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