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光格外漫长,直抵熬到戌时都过半后,昏沉夜色才终于彻底笼罩住了天地,模糊了漫无际涯的重重宫阙。
似乎是嫌那一弯细月光芒黯淡,几点星辰隔着深灰色的云翳,如何也不肯近前去,而是兀自闪耀在天际边,默然俯瞰着人世间的灯火辉煌。
长信殿中,秀帐掩映,魭膏照灼。
香添燃蜜,气杂烧兰的鲸鱼灯光彻宫室,状欣欣以竦峙,若将飞而未翔。
窦太后紧阖着双眼,缓声笑说了半晌闲话,终于说地有些渴了。
这才停顿下来,朝身前的黑漆嵌螺钿夔(kuí)凤纹①条案摸索着伸出右手去。
窦太后在文帝前元三年时,因大病了一场,而视力受损,及至失明。
彼时,窦太后不过二十九岁。
而如今,窦太后已经五十有一。
作为一个盲眼了二十二年的人,窦太后早已经习惯并适应了黑暗。
因此她的手虽然是摸索着伸将出去,但却并不用过多试探,而是只一下便稳稳当当地握住了犀角雕云龙纹杯。
她慢饮了一口甜丝丝的蜜浆,稍稍润了润喉咙,便缓缓搁了下来,又继续轻言细语地说起宫中琐事来。
“……可真是阴荏苒,驹窗电逝啊……这一晃啊,就连贾夫人都入宫十二年了……今儿她说起来时……我啊还有些不相信,但再一想,彭祖今年都十一岁了,她可不真是入宫十二年了……”
窦太后恍如最寻常的民间老妪一般,蔼然可亲地感慨着。
馆陶长公主陪坐一旁,时不时浅笑附和一声。
殿中气氛温馨而平淡,但天子却渐渐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窦太后先前便对他意味深长,之后又特意让孩子们早早回避,不就是想同他说丞相吐血而死一事吗?
但偏偏临到头了却又不说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他知道,窦太后这是要逼着他主动开口,继而好一鼓作气地指摘晁错的过错。
窦太后对晁错素无好感。
先帝尚在时,窦太后便对晁错颇有微词了。
窦太后认为他既为太子门大夫,便只该于太子学业上用心,不该三番五次地向先帝上疏,那不是他的分内之事。
可彼时还是太子的天子并不这么想,为国为民,善莫大焉,有何不可呢?
但窦太后不喜归不喜,却始终只是冷眼瞧着。
哪怕他继位后任晁错为内史,对其大加信重,窦太后都不曾有过一句异议。
为什么?
所虑者,师出无名也。
而这一次,窦太后终于可以正大堂煌地表达对晁错的不满了。
毕竟,晁错的的确确穿凿了太上皇宗庙。
天子在朝堂上回护晁错的那套说辞,是决计哄不住窦太后的。
且更令天子苦恼的是,丞相申屠嘉因此愤而求死。
事情已经发生,且再无逆转之可能。
装聋作哑只能回避一时,终归是要给出母后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天子思及至此,终于长吸了一口气,缓缓扬起脸来:“母后,您有什么话便直言吧,别再跟皇儿兜圈子了。”
天子此言一出,殿中瞬时一静。
宛如一块巨石轰然砸进鳞鳞烟波,风恬浪静的心田中,直砸地殿中宫人们浑身一震,急忙低眉顺眼地垂下头来,敛声屏气地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遭受了池鱼之灾。
而窦太后却阖眼淡淡一笑,仿佛很是有些莫名其妙一般:“陛下这话,我还真听不明白了。哪就和陛下兜什么圈子了?”
馆陶长公主也故作嗔怪地看了天子一眼,无奈笑言道:“陛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我也给说糊涂了。”
母女俩还和之前一样轻言软语,脸上也皆还挂着笑容。
但先前轻松且温馨的气氛,到底是荡然无存了。
空气变地紧绷而压抑,甚至……甚至让人觉得有莫名的暑热在后背中缓缓泅散开来一般。
任是殿中四角都安放着冰山,明明凉风阵阵,也无法消散这股燥热。
就连那铜力士骑兽博山炉氤氲而出的淡淡青烟,都仿佛有了炙热的温度一般。
谁都知道,可怖的风暴正在宫室中聚集着,汹涌着。
果不其然,天子长叹了口气后,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母后,皇儿知道,您早已知晓朝——”
却不料,“堂”字尚在喉间,便被窦太后如开茅塞地打断了话音:“噢——
我想明白了,原来陛下以为我要同你说丞相吐血而死一事。”
她微微侧了侧脸,以使自己更加正对着天子:“是吗?”
这两个字,被她拉地很长。
仿佛是茫然不解地真心求问,又仿佛是又一次地意味深长。
天子无奈颔首,“是。”
于是,窦太后笑了。
“可是,这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她顿了顿,“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门东出,甚为不便。
晁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壖垣。
既然陛下说这合乎法规,那这便必定是合乎法规的。
又既然陛下说是事先便知晓的,那晁错便必定请示了陛下。
可丞相却偏偏要较真,居然要当庭谏言诛杀晁错。
等到获知原委后,丞相自个儿脸上挂不住,是自个儿活生生地气了个吐血而亡。”
她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疑惑道:“这关陛下什么事呢?
毕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天子从来不会做错,更不会说错。
只是——”
天子心下一紧。
便见她用手敲了几下身前的黑漆嵌螺钿夔凤纹条案。
“既然陛下说了起来,那我倒还真有几句话同陛下说。”
天子忙屈身应诺:“母后请说。”
“楚王在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大不敬一事,我说了不过问,一切但凭陛下处置。
但怎么老也没听着这个处置的结果呢?”
而后又不等天子张嘴,便摆手叫止:“我不知道陛下这是高高举起了又低低放下,还是又听了什么人的谏言,有了什么别的打算,我都不干涉陛下。
我只有一句话给陛下:为了陛下的绝对尊严,已经死了一个丞相了,最好别再死第二个了!”
仿佛有凌厉的光芒,从窦太后早已经灰暗的双眸中笔直刺出。
天子知道话都让窦太后说完了,他想说什么,早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唯有恭声又应了一声诺:“皇儿谨遵母后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