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丧心病狂的屠杀,在今夜的右北平并不是个例。
无数匈奴铁骑借着天色的便利,驱动着胯下的战马,震荡着天际呼啸而来。
而后,火光哗然,鲜血四溅,惨嚎连连。
有人跪地哭求,有人咬牙咒骂,还有人仓皇奔逃。
但所有的一切,注定都只是徒劳无功。
在寒芒闪动的弯刀前,在泛出亢奋红光的双眸中,没有同情,没有饶恕,唯有杀戮。
一视同仁的杀戮。
酣畅淋漓的杀戮。
永无止境的杀戮。
火光冲天中,沉沉遥夜为虎作伥地蒙蔽着天地。
亮铮铮的几点疏星忿忿不平,却不等它们开口指责一二,便被铅灰色的厚重云翳一把捂住了口鼻,
至于那光芒黯淡的一弯细月,左右也照不透人世间的罪恶与丑陋,索性便随它放任自流了。
但这些剽悍蛮横的匈奴骑兵,当真就没有半点人性的吗?
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先解决另一个问题:人性究竟是什么?
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
荀子却说:人之初,性本恶。
其实人之本性,很难简单利落地划出一个非黑即白的界限来。
它复杂到既不美好,也不过分丑陋。
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基本人性的映射。
人有两个本能: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
本能,即本性是支配人行为最强大、最根本的原动力。
生的本能表现为善良、慈爱、宽容等积极光明的行为。
死的本能则表现为杀戮、贪婪、自毁等邪恶极端的行为。
所以这些匈奴骑兵,也可能是会是慈父,会是孝儿,会是眷恋脉脉温情的普通人。
这和他们如今残暴不仁的形象,并不冲突,也并不矛盾。
毕竟,当他们跨上战马,搭起弓箭,挥动弯刀时,毫无抵抗之力的汉人便变成了无主的牛羊。
那可是探手可得的诱人财富啊,谁能忍心拒绝它们呢?
于是,草原去冬蒙了大雪,部落不够口粮,抢!
于是,长生天眷顾,今岁牛羊肥美,为示庆贺,抢!
左右汉人的财富就像那牧草,牛羊啃了一茬还会又长一茬,且越长越茂盛。
他们似乎天生就充满了无限忍耐力,从不反抗,从不抱怨,只知道勤勤恳恳地积攒着财富。
积攒地够了,却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那么白白堆在那。
既然如此,何不奉献给他们?
而拳头不够硬的汉人,又不肯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说他们这是无耻的抢掠,为此极力地用言语抨击着他们。
可匈奴人谁会在乎这些屁用也没有的礼义廉耻呢?
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去岁四月,单于说想要个汉人的公主做阏氏。
汉人皇帝可能很恼火吧,但谁叫他打不过匈奴人呢?
于是,还不是只好忍气吞声派了一个叫陶青的汉官来送汉室公主和亲。
单于很满意,连带着对那柔软娇嫩的汉室公主都高看一眼。
可谁成想,那汉人皇帝的驯服居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转头便派了一个叫李广的将军到陇西来。
那将军,颇为骁勇善战不说,甚至还几次三番地主动出击。
单于因此大为光火,决定好好地给汉人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
右北平郡,又一个小村庄。
肌肉毕现的骏马肆意践踏过浓绿茂盛的庄稼,冰冷的铠甲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他们渴望杀戮,渴望破坏,渴望唾手可得的财富。
人性之恶,永无止境。
他们结阵而过,如一张绵密的细网般罩住了全无防备的村庄。
当头的数十名骑兵,如割草般地俯身用长刀砍倒手持武器冲出来的汉人百姓。
鲜血四溅,猩甜诱人的味道立时挥洒在空气中。
匈奴骑兵们瞬时被点燃了无限热情,他们狼嚎着策马奔腾起来。
挨家挨户地搜寻,杀人,劫掠……
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中,一个母亲惶恐战栗地护着怀中的孩子,瑟瑟发抖地窝在逼仄狭小的地道中。
母子俩的眼眸,在黑沉沉的夜里亮地吓人。
孩子很害怕,心慌到咚咚咚地撞着胸口都发疼。
他很想问母亲,父亲去哪了?
为什么他自昏沉睡眠中,被粗暴地摇醒后,便再没见到父亲了?
但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喘重了一点。
“哒哒哒……哒哒哒……”
那仿佛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母亲忙屏声静气地细听起来。
她黯淡的眸光中有了些许鲜活。
他也跟着高兴起来。
但是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什么在噼里啪啦地爆开,而后轰然崩塌。
那是——
那是因大火燃烧而倒塌的房梁砸下来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母亲,一下便浑身瘫软了下来。
孩子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去用力顶起压着地道的木板,想要往外逃生。
却瞬间绝望——
熊熊燃烧的火舌,以势如破竹之势席卷了过来。
孩子的脸一下白了。
母亲涕泗滂沲地搂过孩子,哽咽到抽搐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她知道,便连孩子也明白他们今天是死路一条了。
但是——
但是她死便死了,正好她的夫君尚未走远。
可是——
她的孩子……孩子……她的孩子才七岁啊!
家里穷,所以他长到这么大,沾上荤腥的顿数一只手数地过来。
但他却非常地懂事贴心,从不闹腾着要什么好吃的,要什么新衣裳,还努力地帮她干活,用稚嫩有力的声音跟她畅想着美好的以后:“等儿长大了,天天都给娘炖肉吃。”
老天爷……老天爷怎么忍心让这么好的孩子也被烧死呢?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哭到眼前一片模糊。
孩子忙伸出手去笨拙地为母亲擦掉脸上的泪,奶声奶气地说:“娘,您别哭,儿陪着您呢。”
母亲愣怔了一下,越发泪如雨下。
地道上的木板终于被熊熊大火吞噬了。
母亲在席卷而来的烈焰中紧紧抱住儿子,不甘又悲愤地喊道:“陛下,陛下,您看到了吗?您在——”
她的话只喊到一半,便浑身都被火焰点着了。
在这极致的痛楚中,她用尽最后的意识抱紧了她的孩子。
他这么小,要是跟母亲失散了,到了地底下,他会怕的。
…………
这漫长的一夜中,右北平不知道被烧了多少村庄,也不知道死了多少百姓,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临死前向天子呐喊求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