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的日落,比之阳春三月足足晚了半个多时辰。
如此充裕蓬盛的天光,以致于到了酉时初刻,四下里仍是一片灼亮通明。
长信殿门窗上的青色空心连环花纹,一笔一划地透印上细雨轻烟的翠羽流苏幔帐,在缓缓消融的冰山的凉风中荡漾开一地细碎涟漪。
紫檀黑金漆平头案上摆着只青玉蟠龙戏珠贯耳瓶,瓶中插着一把阿娇才从沧池采回来的荷花。
鲜浓水润的花朵,恍如亭亭玉立初长成的窈窕少女一般。
眼波流转间,美地让人屏息静气,心无杂念。
碧绿椭圆的荷盖,微微向里卷着,翻露出银白似雪的脉络来,仿佛颇有些不胜凉意一般。
阿娇趴在案前,单手托腮,微微仰着头,努力想做出陶醉于赏花而无暇他顾的模样来。
可刘彘那张堆满笑容的小脸,恍如盛开到极致的终葵花①一般,金灿灿地直往她眼角余光中扎,哪是说冷落一下便能冷落走的?
“咚——”
滴漏中的令箭往上跳了一下。
盯着荷花的阿娇忍不住在心下叹了口气。
又过去了一刻钟。
不行。
再往下拖延,今天就没机会了。
思及至此,她霍然站起身来,抬脚便往走。
小芦菔头刘彘不疑有他,只当她终于看腻了荷花了,忙也跟着站起身来,欢天喜地地继续追随着她。
但他很快便觉出不对来,她走的很快,而且越走越快,快地都跟小跑没有区别了。
“姊姊……姊姊……”
刘彘才学会走路,脚步本就蹒跚,哪里跟得上?
眼看着要被甩下了,立时着急地嚷将起来。
可是她非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反倒索性快跑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是存心要把他撇下的。
他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望着那在视线中渐渐模糊的人影,心下明白追不上了。
而且即便追上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讪讪然,茫茫然地停住了脚。
怎么了?
为什么不跟他玩了?
是他哪惹姊姊生气了吗?
但是,但是她可以说啊。
他会改的啊。
他抿着小嘴,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随侍在一旁的宫人忙拿了点心和玩物上前哄他,但又伤心又委屈的小芦菔头直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拒绝:“不……不要……”
宫人们怕把他惹地越发伤心,忙不迭地连身道好,又悉数撤了下去。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忍着胸腔间的抽动,看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廊尽头。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断线珠子一般地往下掉。
而惹地刘彘伤心地要命的始作俑者,只在一开始有些犹疑和忐忑,等到真跑起来了,反倒心下畅快轻松了。
她一路脚下生风,很快便跑到了长信殿配殿前。
趁着看守的宫人换班说闲话,她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溜了进去。
配殿是堆放闲置物品的所在,只有每日清早才会有宫人进来洒扫,其他时候一概是没人的。
她遵循着从前的记忆,很快便寻到了那个黑漆描金双龙纹立柜。
夏日的黄昏,格外地漫长,也格外地蓬勃。
明炽的日光,把鎏金镶玉的门扉照地一片锃亮,直晃地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归巢的鸟儿,驮上一层瑰丽的薄纱,从宫檐下振翅而出。
那清脆悦耳的婉转鸣唱,划破静谧如海的长空,在云翳深处荡开一圈又一圈地涟漪。
晚来的风,也有了些凉意。
偷偷摸进殿中的阿娇,自然是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她动作极慢地抽开一格又一格的柜格,终于在中间的柜格翻拣着了一卷帛画。
她心下一喜,忙轻手轻脚地退后了两步,把帛画慢慢地搁到地上,然后解开了丝绳,缓缓展开来确认。
是了。
就是它。
华彩舆盖下,有三条飘带飒飒随风拂动。
一女子宽袖长袍,侧身直立,只微微露出小半边侧脸。
她手握缰绳,乘风驾驭着一条发扬踔厉的巨龙。
那龙头高高昂起,龙尾轻翘,龙身平伏,略似船形。
在龙尾上立着一只仙鹤,圆目长啄,昂首仰天。
那扑面而来的雷霆气势,几乎要夺画而出。
阿娇呆呆地望着在明盛光影中大放异彩的帛画,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触摸。
那细腻柔和的触感,让人有一种能穿透久远时光的错觉。
恍惚间,又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吕后缓缓扬眉,冲她淡淡一笑。
那笑容在寂然无声的沉沉深夜中,恍如清淡幽雅的白茶花一般。
而后,吕后倏然抬头,锐利的目光中锋芒毕露。
她平静而淡然地问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那是我吕雉该得的。
也是她戚懿该得的。
更是他刘邦该得的。”
…………
阿娇闭了闭眼,极轻极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小小的手指在帛画上缓缓游动着。
不论一切是不是真如梦境中所言,这都是一幅好到极致的帛画。
画好一副帛画,线条至关重要。
因为人物的轮廓,环境的明暗,都依托在这线条上。
所以,细、曲、直、刚、柔、轻、重,千姿百态,各有妙用。
而这幅帛画,做到了完美。
圆润的面部,用匀细流畅的细线;
裙袍用较粗的长线;
璎珞绦带迎风飘动,用变化着的曲线;
衣领和褶的纹理,用重叠用线以加强层次感和绢绸的柔软感。
每一笔,都做到了极致。
也唯有如此,才能使人有荡魂摄魄之感。
画,是真真切切又看了一回。
那么,该回去了。
可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好系上,阿娇却有些犹疑了。
这样一幅绝世好画,居然就在这配殿中落灰,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不如……不如拿回去吧,时不时地还能欣赏一下。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在心中疯长。
她没有再犹豫,轻轻地合上了那柜格,把帛画藏在了怀中,蹑手蹑脚地朝殿外走去。
她一点一点地推开侧殿的门,朝外偷喵了一眼。
她很幸运。
那两个宫人正在登梯点灯。
阿娇轻吸了一口气,忙从殿中闪了出来。
帛画不大,但她人太小,行动间难免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