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霍兄弟,整一口。”
重新坐上桌,顾大强笑着举起酒杯。
饭菜重新热过,但霍千里却再无先前的兴致,勉强地举起杯子跟顾大强碰了一下,直接一仰脖子倒进喉咙里,重新沉默起来。
顾大强顿了顿,也将杯中酒干掉,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炒花生放在桌上,剥开一颗扔进嘴里,“今天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莫多想。”
“刚娃子一天没事就喝酒打牌,输了钱打婆娘是经常的事,村子头都晓得,啥子偷人只是他找的个借口而已,没人信。”
“经常的事?”霍千里登时面露愤慨,“村里也不管?这么多年!”
顾大强掏出烟盒,抖了一支递过去,被霍千里摇头拒绝后便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在烟雾中微眯着眼,“你觉得许艳婷多大了?就是刚娃子的婆娘。”
霍千里的脑海中闪过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尽量朝着年轻的方向猜道:“25?”
“17。”
顾大强吐出一个数字,看着满脸震惊的霍千里,“两人是初中同学,不干好事,怀上了,刚娃子屋头砸锅卖铁凑了两万块给了许家,就把人领了回来。”
那个婴儿大概一岁左右,再加上怀孕的时间,意思是当时许艳婷才15......
屋子里没风,此刻尚在八月,但霍千里的背上却一阵寒凉。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十五岁。”
顾大强抽了口烟,嗤笑一声,“把女子给顾家,从此不用管学费生活费不说,还能额外拿两万块钱,这是一笔很简单的算术。”
算术么......霍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但我们村里应该管管啊!”
顾大强没有直接回答,“你记不记得今天穿个红衣服站在最前面吃瓜子的女的?”
霍千里点了点头,“她身边那个男的应该是她的老公。”
霍千里对这二人印象颇深,除开他们站在最前方,还因为当时他指责家暴之时,他俩是几个笑得最欢的人之一。
“那是许艳婷的舅舅和舅妈。”顾大强顿了顿,直视着霍千里的双眼,又补了一句,“亲的。”
霍千里如遭雷击,靠在椅背上。
他没有再问,他敢来农村做事,多少对农村有些了解,已然明白了许家父母以及一众亲戚的态度。
而由此,他也明白了顾家上下对许艳婷的态度。
那不是一个家人,是买来的货物,抑或者买来的......
他实在不愿意提起那两个字,只好抿嘴沉默,拳头无意识地握紧。
顾大强将烟头扔到地上,伸脚踩灭,拎起酒瓶,给两人的酒杯都满上,然后主动碰了碰,“我们村上能做的,只能说是不要太出格太频繁,就像今天这样见血了肯定不行。但平日里隔三差五那些打锤割孽的事情,太多了,管不了。”
霍千里握着酒杯,扭头看着窗外,想起那些没有窗户的土胚房,感慨道:“还是因为太穷了。”
顾大强抿了口酒,咂摸一声,“你说得对,确实是因为穷。”
他剥开一颗炒花生,捏在手里,“三组有个老头半年前查了个病出来,前几天喝了农药,我找了村上唯一一辆火三轮往镇上送,你也看到那个路了,我们又推又抬,浑身糊起泥巴,到大路口的时候老头就已经断气了。他那不是啥大病,但是要花钱,每个月五六百。”
“一组有个嫁过来的婆娘,生下娃不到两个月就偷摸跑了,宁愿不要亲生幺儿也受不得穷了。”
“二组河边有家人的女儿初中还没毕业就遭妈老汉儿送出去打工挣钱了,又遭恶人害死在外面,尸体都运不回来。”
顾大强拍了拍霍千里的肩膀,“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地方,这种事,太多了。你才刚来,莫往心头去,想开点。”
说完他举起杯子,嗓门一高,强提一口豪迈兴奋的气,将酒杯一举,“好了好了,话都说完了!来,整一口。”
霍千里看着他,没有跟着举杯,而是认真开口道:“老哥,那就不能再穷下去了。”
这一刻,他忘记了弯道超车、建功立业的欲望,忘记了目睹困难之后的犹疑,只剩下最纯粹的愿望,只剩下想要将这个村子改变,让这些惨剧不再发生的热血。
但意外的是,这句话一出,顾大强却放下了酒杯,脸色也变得平静。
沉默一小会儿,顾大强缓缓开口道:“其实在你之前,虎山村还来过三个帮扶干部。”
他微微仰起头,面露回忆,“有一个跟你一样,也是个大学生。”
“那位大学生也多厉害,是从燕京读了书回来的,据说老汉儿还是哪个地方的大领导。来了这儿,也说了和你刚刚差不多的话,立志要让村里富裕起来。”
霍千里默默听着,他已经知道了结局。
顾大强随后的讲述也和材料上写的一样,那位豪情满怀的大学生的结局,就跟村里那些动不动就把【一个小时】、【下不来床】挂在嘴边的村汉一样,在飞快地缴械投降之后,得到无情的嘲讽。
“我跟你说句实话,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三年你不如就在村里好生过,想哈儿办法,争取早点调回城头。你的吃住,政府有补贴,我也不会克扣。我们两个好好配合,国家有政策就执行,没的也不给自己找事。你甚至不来村里,住在镇上都没关系,清清闲闲的耍嘛,时间一满,我给你整个好评价,让你回城交差交得漂漂亮亮的!要得不?”
顾大强看着霍千里,神色也很认真。
霍千里愣了,他完全没想到顾大强的态度会是这样。
“我考虑一下。老哥,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
强行维持着礼貌,霍千里打了个招呼起身回了房间。
接风的酒局,算是不欢而散。
夜色深沉,二楼的房间里,霍千里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时而沉思,时而写写画画;
一楼的餐桌上,意犹未尽的顾大强对着满桌的菜,一口花生一口酒。
......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千里并没有明确地答复顾大强的提议,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在虎山村的工作。
熟悉资料,熟悉政策,熟悉村子,熟悉村民。
村民们也渐渐熟悉了这位长相俊秀的大学生,一口一个霍干部叫得顺口。
到了周五下午,便由顾大强骑着村里为数不多的摩托车将他送去镇上,然后坐车返回锦城,周天下午再回来。
顾大强也没有追问过,在他眼里,霍千里的行动已经表明了态度,一个每到周末都要回去享受更好生活的人,于虎山村而言注定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月的时间,飞速走过。
第四周的周五,霍千里再次回到了锦城,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和前三次一样一头扎进图书馆,而是去往了蜀州大学的行政楼。
在自己尝试找出解决办法失败之后,他要去请教自己的老师。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调头去往了学校里的水果店。
“一共九十七。”
水果店老板将一大袋水果放在称上,笑容可掬地报出了价格。
霍千里眉头微皱,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可能用不了这么多。”
于是拿了个袋子取了将近一半出来,“就这些吧。”
水果店老板的笑容变得勉强了许多,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称,“六十二。”
霍千里嗯了一声,从钱包里取出三十五块钱放在称上,拿起另外一袋便走了出去。
水果店老板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抽了抽嘴角,整日打鹰没想到竟被鹰啄了眼,但他偏偏又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十分钟后,霍千里站在行政楼的某间办公室门口,轻轻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