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万象更新。
进庙上香的,上街赶集的,呼朋唤友打牌喝酒的,虎山村一片热闹。
但就在这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顾家就上演了一出别离。
因为,韩致远和程素清要走了。
“韩老哥,程嫂嫂,再多耍几天嘛!”
顾大强站在门口,真诚又不舍地挽留着。
韩致远叹了口气,“年也过了,家里事情还是不少,就不多打扰了,等后面时间空闲点,欢迎老弟带着全家一起到锦城来。”
事实上,对他们老两口而言,能抽出这三天时间跑这一趟,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了。
以他们的地位,人情往来,关系维护都不少,再加上程素清在医院工作,假期就更是难得,能够在这儿一起过个热闹的好年,知足了。
昨晚上,老两口还久违地亲手放了烟花炮仗,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再一个,为人也得识趣,顾家又不是没有亲戚,过年也要走门串户,这么多人待在人家家里,人家还怎么过日子。
院坝里,韩致远跟顾大强抽着烟,再聊着几句闲话,程素清跟蒋嫂嫂拉着手絮絮叨叨,霍千里举着电话在说着什么,顾海涛蹲在一旁颇感失落,只有肖尧三个,提着行李,一脸的生无可恋。
筹划这么久,大老远跑过来,挨了一顿“羞辱”不说,还就只完完整整地待了一天?
但霍千里一句话又将他们怼得哑口无言,“有那个闲工夫,回去自己村上,好好想想办法,跟村民们搞搞关系不好吗?”
一分钟后,霍千里放下手机,笑着道:“老师、师娘,车子马上过来了。”
这一趟回锦城,霍千里怎么都不忍心让二老再去挤大巴了,咬牙联系了一辆面包车,五百块钱的“天价”,将他们一行直接送去锦城。
算上司机,一共七人,刚刚好。
是的,霍千里也要走,一是像刚才说的,给顾家留点自己走亲戚的时间,二是护送二老的同时顺道去一趟锦城给何教授和夏晚晴拜个年。
虎山村的现在,多亏了他们,做人需懂感恩。
面包车突突突地开来,众人挥别顾家一家三口,真诚地相约未来,然后启程离开。
因为是大年初一,霍千里额外给司机师傅递了个十八块钱的红包,司机师傅满脸笑容,一路上开得专心,也知趣地不多说话。
肖尧扭头回望,看着虎山村渐行渐远,感慨道:“老霍这半年,辛苦归辛苦,总算是成绩斐然,接下来就可以轻松悠闲地坐等成果咯!”
霍千里笑了笑,“哪有那么轻松,事情还是满头包。”
“假!”肖尧瘪了瘪嘴,“你现在药材都已经种下去了,又有医药公司的专家驻点指导,你只等着收获,然后大获成功就行了,哪还有什么事!”
霍千里摇了摇头,“真的,我没开玩笑。”
接着他就跟众人讲述了顾刚跟许艳婷这两口子的事,从入村时的家暴,到最后顾刚来村委会撒泼结束,中间还穿插他连夜带人救下虎哥一行的故事。
霍千里认真道:“所以我觉得,乡村的发展,不能只有经济上的考量,乡村文明的进步也是我们村干部必须要思考规划的,不然始终是瘸腿走路。”
老周疑惑道:“这个就是些行为习惯上的事情,直接硬性规定不就行了吗?”
“想想是这样,但实际上,丝毫不比致富简单啊!”
霍千里叹了口气,又跟他们讲述了年前村委会上的自己三个提议尽数落空的经过,就连最简单的垃圾集中处理都没办法推行。
“老霍,你这就......”肖尧正要脱口而出,忽然瞅了一眼韩致远,硬生生地把语气一缓,“你这是不是多少有些太激进了些?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现在虎山村的村民还这么一穷二白的,你就跟人家说什么清洁卫生,文明守法,那不是扯......得有点远了吗?”
老杨也闷闷道:“我也觉得,先搞钱,把钱挣够了,跟外界的交流更多了,你担心的那些事情自然就会好了。”
他心里嘀咕着,省里主要衡量的就是经济指标,搞文明建设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过碍于韩致远在场,并没有说出口。
霍千里笑了笑,“我这不是把钱搞到手了吗?”
肖尧、老周、老杨:.......
md,好气!
好想打人!
“千里这个思路,我是赞成的。”
一直沉默的韩致远一开口便亮明了观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乡村发展到一定程度,是需要达成制度、组织、文化、经济各方协调的,只有一方优秀不得长久。”
他扭头看着肖尧三人,“千里趟过的雷,未来你们也都会遇到。看着他怎么做,提前思考早早布局,不就能省很多事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好好的年轻人活得暮气沉沉的,出去别说我教过你们!”
肖尧三人丝毫不敢反抗,唯唯诺诺地应下。
话,嘴皮一碰就说了出来,简单;
但行之有效的办法,却不是一件容易想出来的事。
一路上,几个人扯了半天,程素清都睡了两觉了,依旧没能商量出一个让众人都眼前一亮的办法。
当然,也因为韩致远基本都在沉默。
车子到了锦城,先将肖尧三个扔在蜀州大学外面的民房,霍千里跟他们约好一会儿电话联系,接着便将韩致远二老送回了家。
结过账,跟司机师傅说了声辛苦,霍千里便主动帮忙扛着顾大强精心准备的土特产,跟着韩致远夫妇进了家门。
到了家里,也就才上午十一点,程素清让他歇歇喝点茶,中午跟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
霍千里自然婉拒,靠在沙发上的韩致远淡淡道:“坐下吧,饭可以不吃,茶还是要喝的,我还有话问你。”
他看着依言在旁边坐下的霍千里,“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千里疑惑道:“老师,我没想干什么啊!”
韩致远瞥了他一眼,“真不说?”
霍千里两手一摊,“真没有啊!”
“那行。你去忙吧!”韩致远挥了挥手,“本来说你有个在锦城国土资源局的师兄,可以带你去长宁村看看,不说那就算了。”
“别啊!”霍千里脱口而出,然后面露赧然,“您怎么知道的?”
韩致远瘪了瘪嘴,“你专门把长宁村的宣传报道打印出来,就放在房间的书桌上,还圈圈画画了那么多,也就肖尧那几个不上心的看不见了!”
长宁村,锦城市郊的一个普通村落,原本籍籍无名,但在2006年4月,随着蜀州被确定为首批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地区,一切就有了变化。
国家选中了蜀州,蜀州选中了锦城,而锦城选中了长宁村。
长宁村总面积两千多亩,建设用地五百余亩,通过“拆院并院”,新建了三个集中居住区,净增耕地近三百亩(老宅基地被推平,复耕,耕地增长)。
因为耕地增加而腾出来的农村建设用地指标则被置换到了更靠近锦城的其余两个经济发达的镇上,由此带来了近亿元的货币收入。
这些信息,都是霍千里打印出来那份报道上的内容。
得知韩致远瞧见了,霍千里讪笑一声,“我就那会儿琢磨了一下,虎山村能不能也想办法搞一搞。”
“你还真这么想了啊!”以韩致远的城府都不禁有些惊讶。
霍千里笑了笑,“想想又不犯法嘛!”
“千里,我要郑重地提醒你一句,这很难,不,基本不可能!”
韩致远神色严肃,“首先,这只是个试点,何时推广谁也不知道。而你在虎山村,只有三......两年半了。”
“其次,全蜀州,也就锦城有强烈的扩张需求,能够接纳这么多建设用地指标,而你是在旌城,就算腾出来也没人要。说句难听的,城镇村庄和人一样,有与生俱来的宿命。”
“再者,虎山村的经济什么水平,没有企业,没有就业,你让大家集中居住,村民“上楼”之后的收入怎么解决?配套设施怎么完善?”
说完这些,韩致远语重心长地道:“志存高远是好事,但切莫变成了好高骛远,一旦成了不顾实际的瞎折腾,那会出大乱子的。”
还有句话韩致远没说,但他相信霍千里听得出来。
那就是:别特么以为你现在搞出了点成就,什么事情就都可以办得下来!
霍千里默默听完,苦笑一声,“老师,您误会我了。”
“您是知道我的,我虽然有些执拗,但不是那种好高骛远的人。我是想过全村集中居住,并且利用土地指标增减挂钩筹集建设资金的事情,但我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的这个任期内,是不可能的,就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而已。”
“我把那篇报道打印出来,其实是在揣摩其中的一个点,那就是如何借东风。”
韩致远疑惑道:“借东风?”
霍千里点了点头,解释道:“借助政策的东风,实现村子的跨越发展。”
“您看这个长宁村,如果没有这一次的国家政策,他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吧?但反过来思考,这个机会为什么又会落到他们头上呢?除开地理位置,是不是还有他们村子的发展水平,治理水平等各方面的综合考量呢?”
“我想做的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想尽力把虎山村的基础条件做得更好一些,等到政策的东风真的吹起,能够让他们抓住难得的机遇,从而逆天改命。”
霍千里说着说着甚至都用上了时下比较流行的网络小说里常见的词。
韩致远看了他一眼,认真问道:“真没想那么多?”
霍千里点了点头,“真的。就像肖尧说的,在等待收获的这个空档之中,我本身也使不上力,就想着还有哪些方面能做文章。为此我每个周末都去镇上的网吧上两个小时的网,看看省内、市上的各种新闻,寻找灵感。想来想去,也就村风村貌建设能使使劲了。本身能改善生活,同时也肉眼可见,能出成绩,如果虎山村能更被领导重视,能进入更高层领导的视野,那未来真有什么可能的机会,他们多往虎山村上想一分,村子的发展就多一分机遇。”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个人的发展,同样多一分机遇。”
“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韩致远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霍千里的想法,同时也彻底松了口气。
他沉吟片刻,对霍千里道:“你觉得最好的教育是什么?”
霍千里皱着眉头想了想,“言传身教?”
“对了,身临其境,言传身教。不说得其精髓,至少也能习其皮毛。”韩致远笑了笑,“你看那些外出打工的农民朋友,至少在行为规范上能慢慢向文明靠拢吧,这可没人刻意去教。”
霍千里搓了搓手指,“老师的意思是,挑选一些人去先进的环境去学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带动推广?”
这法子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但不是他虎山村能玩得起的东西啊!
出去衣食住行的花销不说,村里还一堆农活要干呢!
韩致远摆了摆手,“我只说方向,具体的细节你自己结合你的实际情况去考量。”
嗯,身为一个高深莫测的老师,他才不会说他也没想到靠谱的办法呢!
从韩致远家里出来,霍千里手里拎了两个袋子。
倒不是又从韩致远家里顺了点东西,而是他自己从虎山村带来的,一个给何教授,一个给夏晚晴。
霍千里先找到肖尧三个,简单吃了个午饭,等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才动身去往何教授的家。
不巧的是,何教授没在屋里,一个年轻男人开的房门,霍千里说明来意,年轻男人笑着请他进来坐会儿。
何教授不在,霍千里也不自讨没趣,客套几句,将东西递了过去,顺便祝贺了新春快乐。
年轻男人微笑点头,也回了两句祝福。
关上房门,年轻男人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看了看塑料袋子里装着的土特产,鄙夷地瘪了瘪嘴,随手扔到了垃圾桶边。
走出小区,霍千里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那个袋子,本来是想托何教授转交的,结果何教授又不在家,自己直接去找夏晚晴总觉得又有些不合适,迟疑了一会儿,眼前一亮,掏出手机,“喂,老汤啊,在哪儿呢?”
......
从老汤家里出来,霍千里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老汤媳妇一句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让他登时有种送货上门的感觉。
没辙,只好默默跟夏总说声抱歉,后面再补吧。
下午去商场买了些要带回虎山村的年货,晚上又跟肖尧几个聚了聚,得知他们也准备退租,好好扎根村子,干出成绩来之后,霍千里欣慰地感叹道:“不枉我一番苦心,儿子们终于懂事了。”
然后自然遭来了一番“毒打”。
初二下午一点,霍千里拎着大包小包,赶往了锦城北门的一个汽车站。
在那儿,每天下午三点,有一班可以直达千符镇的班车。
如果坐不上就得到东江县城转车,会额外多花将近两个小时。
好在霍千里赶到的时候,还有余票,刚买完票转身,就瞧见一个打扮漂亮时髦的年轻姑娘背着个双肩包匆匆跑来,“你好,买一张到千符镇的票。”
霍千里好奇地看着那个姑娘给钱、拿票、转身,然后瞳孔一缩。
这种中巴车的票上也没什么座位号,先上先得,所以买了票的人基本就直接过去站台排队了。
两点五十左右,司机将车开过来,打开车门,排着队的人一拥而上。
霍千里恰好就跟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身后,看着她在前排的一些空座上扫了一眼,然后在那些男人期待的眼神中,默默走到中后部找了个无人的两人座坐下,霍千里便走到旁边,笑着道:“你好,这儿有人吗?”
年轻姑娘扭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霍千里便将行李放在头顶的架子上,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坐下。
车子的发动机已经点燃,正轰隆隆地转出刺鼻的柴油味道。
等待的间隙,年轻姑娘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安静地看着,霍千里笑着攀谈道:“这是准备回家?”
年轻姑娘似乎对霍千里的搭讪并不意外,但颇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只淡淡嗯了一声。
偏偏霍千里是个不识趣的,继续问道:“你是大学生?”
年轻姑娘看了他一眼,霍千里笑着指了指她手里的书,年轻姑娘便又嗯了一声。
霍千里又腆着脸自来熟一般,“为什么这会儿才回去?”
年轻姑娘有些无奈,开口道:“兼职。”
“春节的时候,正是缺人,工资也给得高,倒是个兼职的好时候。”霍千里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家里人没意见吗?”
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放下书,扭头看着他,“大哥,我们很熟吗?”
霍千里也不动怒,笑了笑,“别叫大哥,或许你应该叫我学长,江秋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