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参奏弹劾之言一出,当真是满朝皆惊。
安老大人居然还嫌不够,他的声音缓慢里透着苍老,但是却带着一种毅然决然般的坚定。翻到奏本的最后一折,大声念道:
“臣更要弹劾天直阁大学士李华年,身为首辅,统领百官无方枉居相位。上不能替君上分忧,下无勒治百官之道,以至今日能有这北胡蛮虏马踏京城,百官视若无睹唯知应声的朝中局面。此乃尸位素餐、昏庸误国之罪,求陛下彻查上述人等,严惩不贷!”
整个金銮殿上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此刻已经不是心惊的问题了,刚才群臣高呼万岁的兴奋不已的场面早已变成了一片寂静。
从大半年前开始,这位素有铁面之名的左都御使安老大人就一直保持沉默,整个安家亦是再死守中立素不掺和那朝中的派系党争。
可是谁知今日一出手,一封奏章上林林总总,弹劾参奏的官员怕不有百人之多。
作为军方的禁军卫军城府卫自不用提,不少人自己还想趁这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上个折子弹劾一下,好借机在军方势力身上再多踩上几只脚。可是作为文官一方的……
莫说这京城知府沈从元还算得上是安家的世交子弟,便是吏部的尚书、侍郎、司官……连着兵部尚书夏守仁都给参了。一堆尚书侍郎的还不算过瘾,再加上一个当朝首辅?
众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转:
“这安老头疯了不成?这是要把满朝文武都得罪光么!还有皇上那边……”
寿光皇帝的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丝苦笑,这等事情也就是这个安老铁面能够做得出来,奏本中更是意指这满朝文武只忙着朝争私斗罔顾北胡人横行京城的事实。
只是安老爱卿啊!你甚明朕意,想必是看明白了朕这是在逼着你上折子参人,可是这一参便是一百多个官儿,倒让朕如何处置?回头群臣反扑起来,你安家受得住么!
寿光皇帝这边不加掩饰的苦笑,下面的臣子登时便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大家心中登时大定,兵部尚书夏守仁率先出列,磕头奏道:
“陛下,安老大人弹劾臣举荐无方,臣切切不敢苟同。如今正逢边疆敏感之时,新任京城知府沈从元忍辱负重,如此处置并无不当。臣亦要弹劾左都御使安翰池因私废公,泄私愤而罔顾国家大事,滥用职权陷诟大臣之罪!”
“你安老大人再怎么铁面御史,一参便是一百多个官,难皇上还能在这欲废太子之时把这么多人都办了不成!说白了还不是以进为退,想替自己这做苦主的多讨些好处么!”
夏尚书靠着政治争斗起家,这种事情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心中盘算了几下,又看了看身旁面无表情安老大人,暗自冷笑道:
“可惜你这老匹夫自命风骨,死死抱着中立不放。如今这九皇子上位本官不对付你已是宰相风度,你讨好处还敢扯上本官?不识时务的老东西,咱们走着瞧!
夏守仁虽然被从上到下一致认为是下一任首辅的不二人选,可是此人气量狭窄,虽知此刻自己弹劾回去亦不过是不疼不痒,但是心中这却早已定下了将来必要收拾安家的主意。
刚刚被弹劾的众人倒是被这一下提了醒。当时便有吏部尚书出班奏道:“皇上明查,吏部考察官吏向来是依我大梁法度而行,京城知府任免亦有皇上钦准。夏大人此奏,臣附议!”
“臣亦附议……”
“臣亦附议!”
不就是相互攻讦么,没两下这般散手还做什么官!大家对这事情倒是熟极而流。朝会之上附议之声大作,一时之间只见安老大人一个人弹劾一百多个官,那一百多个官反过来又去弹劾安老大人。闹闹哄哄之间,忽见寿光帝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脸现怒容道:
“够了!尔等都是朝廷命官,如此争吵不休,成何体统!”
天威震怒,大家登时便都老实了下来。却见寿光皇帝又看了一眼安老大人,面色不愉地道:
“安卿,朕都说了此事定给你安家一个主张,你如何还如此的不依不饶?你的奏本朕收了,回头择日候旨便是。身为重臣,要识国之大体!退朝!”
“退朝——!”
旁边的唱礼太监一声高喊,这朝会自然也就散了。众朝臣走出金殿,心里倒是各有想法。谁都明白只要闹成了这般局面,十次里倒有十次是不了了之。
虽说刚刚都知道安家是苦主,大家用词尚属客气,可亦有那有暗自琢磨着皇帝陛下那句“身为重臣,要识国之大体!”,又想想安家这段日子始终不肯上九皇子和李家的船,心里究竟对安家是如何念头,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老匹夫!竟是一点不念我两家世交之情!今日皇上已存了怒意,就算此次有所补偿,你以为这安家还能风光多久?”
新任京城知府沈从元乃是被安老大人奏本中弹劾的最重的一个,刚刚朝会之时他虽然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心中却早已对安家越发痛恨。只是这位沈大人却未曾想过,昔日他算计安家之时,那世交之情又在何处?
沈从元心中虽恨,但出了宫门却是不敢耽搁,竟是神神秘秘地在轿子里便换上了一套便装,随后又在隐秘之处换了一辆马车,七拐八绕之下出了城,竟是来到了城外一处极为偏僻的寺庙里。
“沈大人,有劳了!”
禅房里早已有数人等候,领头的一个青年男子青衫儒巾,手持一柄折扇,一身打扮很有汉人文士风流倜傥的模样。可是再看那相貌,赫然竟是那从北胡而来的草原之鹰博尔大石!
“博尔大石殿下客气……”沈从元打躬作揖便要行礼,可是一句话没说完,却早已经被打断。
“不用搞那些虚伪的东西,我的时间很紧!”
博尔大石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脸寒意冷冷地道:
“你们汉人从来不讲信义,这一次我答应你们九皇子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可是汉人答应我们北胡人的事情呢?究竟什么时候兑现!”
“很快,很快就好了!”
沈从元倒是一点也不生气,脸上竟还堆起了一副笑容说道:
“告诉博尔殿下一个好消息,今日朝会之上,皇上已经将太子形同圈禁,九皇子身为监国,总领与北胡谈判之事。有这等保障,难道殿下还担心事情能出什么变故不成?”
说话间,沈从元已经从袖袋之中拿出了薄薄的一张纸来。双手递了过去笑道:
“这是此次北胡增加岁币的具体数额,请殿下过目!”
博尔大石将那纸函接过,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黄金十万两,白银一百万两,绢二十万匹,茶叶两万车,制钱一百万贯,粮食一百五十万石……”
大梁的民脂民膏,就这样被交到了北胡人手里。可是博尔大石摇了摇头,冷笑着道:
“太少,太少。你们汉人的书里讲一字千金。一个字都可以有价若此,难道我博尔大石亲自上阵搏命厮杀,竟只值这么点东西?最少再加一倍,否则免谈!”
“一倍?”
沈从元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北胡人竟然狮子大开口,原本已经谈好的事情说变卦就变卦。可是他却依旧不敢有半点恼怒之态,脸上赔笑着道:
“这个要加一些也不是不可以……殿下亲自上阵倒是不假,可是那萧洛辰毕竟还是没有死在您手里……”
“加?还是不加?”
博尔大石面若寒霜,却是看都不看沈从元一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中那柄丝竹折扇,忽然间发力不停,把那扇骨一根接一根地折成了两截,扇面上一幅前朝名士所画的泼墨山水图,就此变成了片片碎纸。
“若是加这么多,这……这……这条件亦是使得,只是在下倒是有一事相求。”
沈从元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脑子里却是急中生智地想起了一桩事来,连忙低声说道:
“贵我两国曾经盟约永为兄弟之邦,但是这谁为兄谁为弟却是从来没有说个清楚,殿下若是肯答应在这修约国书中写明,以后两国文书往来,北胡可汗称大梁皇帝为兄,大梁皇帝视北胡皇帝为弟,这一倍的增价,在下就斗胆替九皇子应了!”
“好!好!好!沈大人不愧是汉人中的聪明才智之士!”
博尔大石陡然间一声长笑,脸色骤然变成了和蔼可亲,言语之中,居然还学汉人一般地掉起了书袋道:
“汉人的文化源远流长,在下早就仰慕已久,学之习之,每每手不释卷。如今奉大梁皇帝为兄又有何不可?跟何况贵我两国本就是兄弟之邦,沈大人此举实乃平息烽火造福万民之言,我博尔大石每每只盼大梁与北胡世代友好,又岂能不从!日后两国往来文书之间,北胡可汗称大梁皇帝为兄,大梁皇帝视北胡可汗为弟,此议便是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