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沐宗,秋沐山上,宽广的水面不见一丝涟漪,平静的湖泊中心,两道人影盘坐,其中一人玉面青衫,温文尔雅,正是这秋沐山的主人,风沐长老。
他与对面盘坐的佝偻老妪正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只见风沐长老信手拈来,两指探入水下,提起一枚棋子,飘然落进棋盘,水珠溅落,叮咚作响。
“呵呵,风沐,你这棋艺,可是丝毫不减当年啊!”
老妪轻叹一句,思忖片刻,迟迟没有落子。
“这些年来,虽无可对局博弈之人,可也在心中演练过千万遍。棋盘虽小,可也包罗万象;棋子虽轻,却能落定乾坤。棋局的对弈,不过是人心之间的较量。当年的那一局棋,我至今不曾忘却……”
风沐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
“在这天地棋盘之内,你我终归只是棋子,最终是在起伏沉落中沦落为废子死子,还是成为要子以定局势……还看今朝!”
老妪看着风沐长老平和的双目缓缓说道。
风沐长老微微点了点头:“当年因情势所迫,偃旗息鼓,战战兢兢。昔人一一远去,而今时不待人,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若再不能寻得沐水传人,恐再难见沐水长流……”
“清泉汩汩,沐河潺潺,巍峨云峰,浩旷天野。彼时四方,目之及处,烟波茫茫,渔歌杳杳,蓬艾萧萧,蒹葭飒飒,青冥浩荡不见底,渌水荡漾清猿啼。泱泱沐水氏,迢迢桃源乡,人世有仙境,不羡入长生……”
老妪浅唱低吟,语气中掺杂着哀婉与忧伤。
“沐水的没落,终是怨不得旁人,毫无节制地索取,不加珍惜地滥用,到头来还是回馈于己身,自取灭亡……”
风沐长老沉默片刻,叹息说道。
“那是我沐水一氏命中注定的灾劫,是自然惩罚,是上苍报应。只是可恨那铁漠族,卑鄙无耻,趁乱而入,残酷至极,暴虐无度……”
老妪终于是将棋子落下,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冷意。
“婆婆放心,铁漠一族终究会偿还血债,只要沐水之灵不曾消亡,铁漠族的血仇便不会被遗忘……”
风沐说着,又是一枚棋子飘落。
“棋子棋盘,因果相环。当年我沐水一氏,正是想要跳脱于棋盘之外,成为那执子之人,急于求成,才迎来了祸患,招惹到劫难。而今我七沐宗,已然失去了那样的资格,虽不能引动乾坤,却未尝不可暗中推波助澜,时局愈是动荡不安,对我七沐宗便愈加有利。若能培育得出搅动局势,聚焦风云的时代巨子,也算是将我沐水一氏发扬光大了吧。”
老妪目光悠远,遍布皱纹的脸颊遮掩不住其话语中的壮志豪情。
“风云际会,大浪淘沙,需要背负的,可是时代的艰难考验,我只担心,他们年纪尚小,阅历不足,难以短时间内肩负起如此重担……”
风沐长老在叹息中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风沐,可不要小瞧了这一代年轻的家伙们,千古以来,人才代出,乱世更易出英杰。每一位弟子将来都有成为英豪的可能,万万不可小觑。他们需要时间成长,需要长辈的激励,需要前人的恩泽,需要时局的逼迫……”
老妪笑着安慰说道。
“时不待人呐,能完美获得沐水之灵的认可,谈何容易!数百年来,更是寥寥无几。若南泽祸乱爆发,通岭原野一旦危如累卵,我们,将再无退路……”
风沐长老反倒忧心忡忡起来。
“南泽祸患,上宗古族岂会置之不理,仙朝中州更是不可能罔若未闻。届时,铁漠族是否也可能会参与其中?那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乱世,同样也伴随着各种机缘,我沐水氏族已然如此,又何必再畏畏缩缩,自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我总担心,事情或许远不止那么简单,此次一旦爆发的南泽祸患,必然不同凡响。千年前的大战,我沐水一氏虽不曾参与,可也听闻其惨烈之处。仙朝中洲亦是掀起轩然大波,尤其是磐云宗,天池派等宗门的重创,更是让人心惊胆战。即便不知其详细缘由,但所牵扯到的因果定然极深。当年南泽一方突然的节节败退,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风沐,你的担心不无道理,然而这等时局,并不是我们七沐宗所能撼动的。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弟子中,我们能够做的,只是为他们奠定基础罢了。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说清,也只能靠他们自己来决断。”
老妪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我七沐宗都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不可让沐水一脉传承断绝。如海面浮舟,身处漩涡之中,被迫等待漩涡平息是无奈之举,但凡有一线生机,也要牢牢抓紧!”
风沐长老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伸手轻轻搅动着湖水,仿佛想要在那水涡之中看到些什么。
“你的棋艺,与你师傅比起来,显得要沉稳不少,稳中有进,不急不躁,如此甚好。有你来带领宗门,也让他们多了几丝安全的保障。我们这些长者虽为沐水一脉,可众多宗门弟子乃至长老并非如此,沐水一脉的生死恩怨,实不该牵扯到他们身上。只要能够从一干弟子中找到最为合适的传承者,那便死而无憾,也算是完成了包括你师傅在内的早已故去那几人至死不忘的遗愿了……”
老妪说道,目光缓缓平静下来,几百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思考得很远很远,有些事情久久不忘,而另一些东西,则是慢慢看淡了许多。
“目前,也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那两个小家伙身上了,呵呵,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家伙让人眼前一亮,然而至今为止,只有去年的那两个小家伙让沐水汐灵的共鸣显得那么纯澈,那样的迫不及待……”
风沐长老脸上浮现出难以寻味的笑意,“也不知今后,他俩会变成何种模样,在历经了岁月的洗涤后,人心总是变幻莫测……”
他所指的,自然是当初幽梦奇昙花下,呈现出与众不同景象的叶潇和骆小敏两人。
骆小敏在以令人惊喜的速度成长着,而叶潇,也在一点点地经历着蜕变。
此时的他,正处于玄妙的境界,尝试着修炼出自己的一缕分魂,自己的第二魂魄。
灵识魂魄向来无迹可寻,玄奥非常,这个来源于阴灵一族的灵魂导引之术,更是神秘莫测,除去阴灵一脉,无人知晓此术的修行之法。
或许是形势所迫,让荀默不再敝帚自珍,又或许是看到了叶潇的不凡之处,让荀默甘愿在叶潇身上堵上一把。总之,没落的阴灵古族与叶潇已经牢牢联系在了一起,兴许也本该如此,继承了鬼仓族纹的叶潇,以灵神形态狼狈存在的荀默,两人已经无意中谋划出了隐藏于动荡时局之下的一场阴谋,也势必会在将来掀起不小的震动。
叶潇或许尚不知这更深一层的含义,而荀默却已然开始蠢蠢欲动,迈出了他复兴阴灵一族,覆亡绝神谷的第一步。
阴雷古域,邓氏宗祠,穹顶宝库,血兰密室,幽泉冰山之内,幻化出人形模样的荀默在此已经徘徊游荡了将近一整月。
他的周围,一道道幽魂漂游,灰白的雾团,空洞的面庞,其中有如同荀默灵神模样的浮魂,也有着普通人样貌的残魄,似乎都在诉说着他们生前的悲哀与恐慌。
狰狞的灵神虚影显化在荀默背后,释放出的威压让那些幽魂残魄不敢靠近。在此一月期间,荀默千方百计试图唤醒族人的意识,尝试与族人们的残魂沟通,最终他放弃了,眼前这所有的幽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又历经了如此之长的岁月,即便是强悍如阴灵族的灵神,都已经意识消弭溃散。
幽泉冰山成为了束缚他们的囚笼,可同时也保护了他们免于消散在岁月中,不知这到底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幸运。
对荀默而言,这是一种直抨心灵的族殇怆痛,他徘徊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已。
他闭目漂游在这虚空之中,仿佛是要倾听每一个族人生前未尽的话语,聆听每一位族人死前泣血的呼喊,他企图从中得到安慰,又未尝不是对这些族人,对他自己的一种解脱。当年,是他带领着这一群族人从南泽深处奔赴战场,到最后,自己却被迫抛下了他们,让他们承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煎熬。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荀默缓缓睁开眼眸,环顾四周,轻声喃语,只存有灵魂之躯的他连眼泪也无法涌出。
“族人们,我回来了,虽然尚不知灭亡了鬼仓古族,并因此而波及到我阴灵一族致使我族破灭的元凶是谁,可我如今知晓了让你们沦落至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若你们尚还认我为首,依然相信我的话,我荀默在此答应你们,他日必将以绝神谷上下满门鲜血,浇灌这幽泉冰山,以祭奠诸位英灵!”
荀默轻轻垂下了头,脸上是可怕的死寂。
“不过在此之前,尚还有一个麻烦需要处理啊,在这不知沉眠了多久的幽泉冰山之内,竟还有其他的一缕生魂存在,实在是让我好奇不已!”
荀默陡然抬头,目光陡转犀利,透过雾茫茫的虚空,那里,竟然有着一位年轻男子闭目盘坐!
金丝华服,气度不凡,显然是有着不一般的身世背景。在其周身,共有六道漩涡将其围住,漩涡的每一次吞吸,都会将周围的一道幽魂吸扯,被漩涡一点点地绞碎,与此同时,那神秘青年的身形却愈发清晰真实。
“此子,看来在此地吸收四周游弋的幽魂力量已久,看来这幽泉冰山,竟还有其他入口!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历,是与这邓氏家族有关,还是与那绝神谷有着联系……”
荀默缓缓突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不会任由对方如此肆无忌惮地吞吸灵魂力量,不能容忍此人对阴灵族人残魄的亵渎。
“不论你是何方神圣,此地如今由我来做主!”
荀默的气势剧烈攀登起来,他实际上早已发现此人存在,却迟迟没有动手,一来是想要暗中观察,找到此人进入幽泉冰山的方法,二来此人已经吸收了不菲的灵魂力量,尚未恢复多少的荀默没有选择轻举妄动。
而如今,既然此人迟迟不见苏醒迹象,已经恢复了足够力量的荀默终是忍不住出手,只要将此人擒住,一切疑惑自然都将解开。
“阴灵秘法,灵神天降,幽魔森狱!”
雾蒙蒙的虚空,骤然间被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充斥!
“灵魂……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