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岛,这是位于旅顺口半岛西面港湾中的一个小岛,略呈月牙型。
岛中央的平缓山地上,矗立着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帐篷南北相距不远的山脚下分别扎起了帐篷群;北面是袁崇焕及其随从,密密麻麻的帐篷如同雨后的蘑菇般从山脚一直延伸到了山腰,而南面则只有几顶稀稀落落的帐篷,那是毛文龙和他二十名亲兵的临时驻地。
太阳还未落山,牛皮大帐内外就都已经插上了熊熊燃烧冒着黑烟的火炬;围着帐篷摆了一圈的圆桌,桌子中央一大簸箕白花花的馒头格外显眼,簸箕四周则是几个大钵,里面盛满了大块大块的白煮牛肉、鱼汤以及厚厚的五花肉;围坐在圆桌旁的,是袁督师和毛大帅的亲兵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看上起其乐融融。
相比帐外的粗豪,帐内那张八仙桌上的吃食就要精致太多了——西湖醋鱼、扒海参、红烧狮子头、姜汁虾扒子、东坡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酒更是上好的绍兴女儿红,倒在杯中黄澄澄的琥珀也似。
酒菜再好,毛文龙的心思却一点都没在这上面,几乎不动筷子不说,对帐内三人的劝酒也有点心不在焉——除了袁督师外,还有吴襄和总督衙门里一位挂着参议身份的幕僚作陪;有了伶牙俐齿的吴襄,怎么也不会冷了场,四人杯来盏往中,帐内醺醺之意越发浓烈了。
这已经是袁毛二人第三场筵席了——第一天袁崇焕请,第二天毛文龙回请,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也分不清谁请谁,可喝了这么多酒,聊了这么多乡愁离情、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愣是没一个字跟正事儿有关。
官场嘛,讲究个筵席之下无正事,这个毛文龙懂——酒足饭饱方才好谈事儿,行不行、该怎么个章程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至于第二天大帐里面,那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文人嘛,讲究个从容气度,所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个毛文龙也懂——文人们要表达个什么意思,总要绕着弯子露着话头让人费尽思量。
可如今酒也够了,话头也都绕到“燕然勒石”了,毛文龙却一点儿摸不清面前这位袁督师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这却让他不禁有些心急如焚——他可还惦记着铁山上那些土豆苗呢!
“振南兄,还请满饮此杯,”毛文龙正有些走神呢,却被袁崇焕那一口带着浓浓粤音的官话拉了回来,“此杯当为圣天子贺!……你我虽文武殊途,却应尽人臣之份,勠力同心,方可稍解圣心之忧!”
毛文龙下意识应了声后一饮而尽,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这老狐狸终于是按捺不住,要开始谈正事了。
眼角余光中,一直插科打诨、使劲浑身解数逗趣的那位吴襄吴总兵此刻也钳口不语,盯着空杯竖着耳朵等袁崇焕的下文。
“这第二杯,当为令堂贺!”袁崇焕等着身后亲兵斟满酒后,这才稳稳端起杯子笑道,“振南兄威震边关,鞑虏闻风丧胆,令堂教养之功实不可没……所谓‘母慈子孝’,振南兄实乃个中楷模!”
毛文龙听他提到自家母亲,忙微微欠身避席道,“不敢!不敢!督师过誉了!”
说完他以袖遮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头却紧皱了一下——这酒到底是什么滋味毛文龙已全然不知,他心里飞快转着的念头却是,这老狐狸到底想说什么?
前面什么“威震边关”云云自然是没营养的废话,关键在这最后一句,“母慈子孝”?他是在暗示什么呢?
放下酒杯坐下时,毛文龙不经意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却是那吴总兵竟然端着酒杯听呆了,直到袁崇焕极快地剜了他一眼后方才附和着一饮而尽。
嘿!这吴襄看来是听懂了袁崇焕的话外之音了,果然是大名鼎鼎的人精呐!
“这第三杯,当为令正贺!”转眼间袁崇焕再次端起了杯子,笑吟吟地朝毛文龙示意道,“振南兄久戍东江,十余年如一日,家中全赖令正操持,上事公婆,下抚幼子,实乃可亲可敬……而令正盼良人来归之心,不亦可叹乎?”(螃蟹注:令正,是尊称对方的妻子)
毛文龙脑海中仿佛刷得一下划过一道闪电——他终于听懂这袁蛮子想要什么了!
他是要毛文龙自解兵权,乖乖把一手创立、辛苦经营许多年的东江镇拱手相让!
“母慈子孝”,便是在暗示自己该回家在母亲跟前尽孝;“盼良人来归”,是暗示自己该回家陪老婆!
奶奶的袁蛮子,直这般无耻!
听过、见过、经历过了许许多多文官打击、压制、分化武将的毛文龙,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袁督师,还真敢赤*裸裸地提出这么不要脸的要求!也没想到他还真敢这么简单粗暴的处置自己!更没想到历经宦海的袁督师居然会头脑简单到这般地步!
他当我毛文龙是什么人,无兵无将的空头总兵吗?
论品级,自己是正一品总镇总兵,而且还是持节左都督!更是先帝钦封的太子少保!
论实力,自己身后可是有数万东江精锐,统辖着十余万辽东流民,真要翻了脸,你袁蛮子兜得住吗?
自解兵权?笑话!
看着对面袁崇焕手捋长须的自得模样,毛文龙一瞬间很想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他脸上!
一旁的吴襄也是看呆了,他刚才就听出了袁崇焕的弦外之音,现在更是为这位鲁莽的督师大人很是捏了把汗——毕竟他是袁崇焕的人,自然也要从袁崇焕的角度去考虑事情。
在他看来,袁崇焕这架势,根本就是不想解决东江镇的问题——即便是讨价还价,也没听说居然能开出这么离谱的价码!
泥人还有个土性呢,毛文龙堂堂持节总兵,铁定受不了这种羞辱;这官司即便是打到皇上跟前,袁崇焕多半也讨不了什么好!
帐中的气氛似乎瞬间便凝结了,只剩下袁崇焕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若是本部堂所记无谬,令堂和令正现居杭州吧……杭州,江南名邑也……苏堤春晓、南屏晚钟,令人思之而俗尘尽忘矣……寻芳武林山下,荡舟西湖波中,实乃人生莫大快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