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连着赶了五日的行程,直至夜里,挑灯夜行前往绩溪作坊——之后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她几乎都将在此处闭关,身后还有架骡车放着几大包包裹行李。
显金在骡车上,趴在张妈妈肩膀眯了一个时辰,骡车一停,便自觉醒来,神清气爽,又是一条好汉。
抵达绩溪作坊时,已过亥时。
绩溪作坊灯火通明,四个天棚,十六个角都挂上了粗柱白蜡灯笼,天棚与天棚之间每隔两米就支起一盏三脚火盆,单穿白褂子、鬓间还淌着豆大汗珠的精壮汉子,或是蒯着两臂展开那么宽的竹帘子,或是肩扛一大竹筐烧焙墙的炭,步履匆匆,神色紧张。
二十余家纸业抽调出来的当家伙计,都到了。
如今留守在绩溪作坊的伙计、炊事、账房、采买、后勤、洒扫,一共七十八人。
是一个很庞大的团队。
绩溪作坊后罩房,四人一间,全都住满。
“...恒记来的人最多,加上之前秋闱贡纸抽调的两名伙计,如今一共八个人在绩溪作坊;次之是柳记,来了五个人;再次便是云记与三宝纸屋都是三人,其他的纸坊几乎都是两个人。”
钟大娘走得极快,带着显金到了后罩房,随意推开一扇门。
一股浓烈的...臭味。
汗臭味、脚臭味、褂子十来天不洗的酸臭味,夹杂在一起。
把显金熏得云里雾里。
雾里看花中,显金努力睁开眼,看到三张上下床铺依次摆放妥当,但木架子上、床板上、桌子上都挂着鳞次栉比的...袜子。
“再去聘两个做活利索的婶娘来,负责每天给这群大老爷们收拾屋子、洗刷褂子。”显金眉头都没皱一下,“快进六月了,天要热起来了,每间房要确保用水,咱们供不上冰,至少干净的凉水得有。”
钟大娘拿着芦管笔,埋头记下,又把显金带到后厨。
“肉菜都是新鲜的,我已联系集市每日来送,每天的饭菜都留了样备查,每日都有肉蛋,饭也管够。”
钟大娘掀开蒙着白纱的箩筐,露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咱们用水不担心,院子里两口井,旁边就是龙川溪,大家伙第一天来,我就再三强调,入口的水务必要从后厨打,不可贪凉和贪图便利,随意喝井水与溪水。”
钟大娘接着说,“也联系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一里地的医馆和药堂,随时候诊。”
显金看后厨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四个大灶南北分布,一百来只碗跟站军-姿似的列队橱柜中,满意颔首,“钟管事很好,丝丝缕缕都想到了。”
钟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恒家五姑娘三日前就来了,她帮忙良多。”
显金颔首,“两日前,各商户到位,可有刺头?”
钟大娘摇头,“都是各家选出来的得力干将,一见咱们此处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都在此镇守,谁敢造次?”
但人多总有是非。
“就是听见几个伙计私下讨论,咱们陈家是小姑娘当家,质疑咱们手腕不硬,若到最后抢不下贡纸,还白白耽误功夫和钱财。”
钟大娘说话很客观,“我听原话,私心觉得这些话不算难听,便未有动作。”
显金微微颔首,“我是小姑娘,他们怀疑我手段不够硬;我若是青年郎,他们会怀疑我经验不够足;我若是耄耋老叟,他们又会怀疑我精力不够旺——他们的怀疑,与我是谁无关,只要是上位者,就会遭受质疑。”
“对于这些质疑,若是善意的,咱们无需多管;若是恶意的,那必得重拳出击。”显金走过后厨,走向灯火通明的水雾氤氲的天棚,“咱们此举,是宣城府前所未有的,当初敢于在商会入会名单上签字的商户,大多都怀着对宣纸的虔诚与热爱,咱们一要严,二要容,三要利。”
“严于治理,人多,口杂,主意广,又都是年轻气盛的男人,一旦出事,就是大事,甭要贡纸没抢到,反而进了官衙;”
“容于言行,对于不同意见要包容,休要排外,不要陈记与恒记拧成绳,其他的各自为政,这样出不了好东西;”
“利于己身,贡品带来的利益要平摊在每个参与商户,制作贡品带来的荣誉与钱财也要叫每个入会的伙计心里清楚,有笔账可以慢慢算。”
显金随口说,“咱们陈家是牵头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得益者——但是钟姐,这些大道理,如何也抵不过咱们自己舒不舒坦。”
钟大娘到底是女性,而且是年纪正好、样貌姣好的女性。
她有从后世带来的足够强大的内心和内生动力,对于终日混迹于这么七八十个青壮男子之中,没什么异样想法;
但钟大娘不同,上司做事,必须尊重下属的客观意见与主观考虑。
钟大娘愿意吗?
钟大娘愣了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笑了笑,两个梨涡深深的,“我出来做事,若还考虑男人多了不干,我也算是白成那一场亲,白脱那一层皮了!”
“你和恒家五姑娘,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钟大娘笑呵呵的,但也跟了句后话,“话虽如此,我当初做筹谋时,也在隔壁的村头赁下了两套两进的宅院,你和恒五姑娘住一套,我们与后厨的妈妈们住一套,周二狗与郑家兄弟的后罩房就在咱们宅院的前头,若是有人不长眼,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也立时能来。”
显金眸目带笑地看着钟大娘,内心的愉悦快要冲破天际了!
天啦!
她培养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董管事!
锁儿是总秘,这位就是储备总助!
热泪盈眶!
她愿意用一年二十薪,换取钟大娘的终生合同!
显金的目光太过灼热。
钟大娘埋下头,轻咳一声,“待本次贡纸之争落下帷幕,若是好结果,我这杠杠...”
钟大娘低头摸了摸袖口的两道杠。
她这么卷,卷得这么认真,不就是为了这几道杠杠吗!
和她同届进入陈记的杜婶子,凭借去年秋闱杜君宁一举考中秀才,莫名其妙就加了一道杠!
她当天就做了个梦,梦到她儿子紫袍加身,骑着高头大马在店门口给她缝制服,她扯下制服一看,袖口密密麻麻全是杠...
梦很荒诞虚无,梦醒之后,快乐的心情很真实。
钟大婶恨啊。
恨自己儿子为啥才三岁啊!
显金笑起来,“董管事明年都六十二了,不出意外应该会退下来...”
钟大娘一个挺背,腰杆笔直。
显金埋头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和钟大娘吩咐,“对了,把狗爷的床腾出来,他不在这里。”
钟大娘眯了眯眼,没有多问一句,利索答道,“好的,我立刻去找医馆开两幅贴腿的膏药——夏天了,狗爷腿上的伤口,最容易复发,又痒又痛的,可不能在蒸汽湿热的作坊里待着。”
显金见钟大娘秒懂,欣慰地笑了笑,毫不吝啬地伸了个大拇哥。
翌日晌午。
伙计们在后厨吃了午饭,擦着汗回后罩房——虽然不知道为啥,但陈记就是有晌午餐后休息半个时辰的规定。
开始一两日,他们还颇不习惯:做纸的,说白了,就是力气人,哪有晌午小憩的习惯啊!
娇气得嘞!
憩了两日:真香!
中午眯眯眼,就算睡不着,下午,乃至傍晚,精神头都很好。
当大家伙推开门,所有人都原地愣住。
他们的屋子...被收拾得真好...
被褥折叠整齐了,桌子收拾干净了,水盆里的水换了,不说清香四溢,那也是清澈见底。
众人面面相觑。
这么玩了两三天,便传出了几句言语——“...大前天晚上,陈记的贺掌柜就来了,听说咱们活儿做得苦,特意另聘了两位大姐每天帮忙收拾屋子、更换被褥...”
“何止更换被褥啊!我昨天换下来的脏裤子,都他娘的给我洗了!“
“何止洗裤子啊!我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包浆梳子,都给我洗得锃亮锃亮的!我盘了三十年的头油呀!”
“贺掌柜真是个贴心人!”
“好人好人!”
“我一定好好干!我今天干到半夜!”
...
虽然这些褒扬听上去有点异味,但显金还是愉悦地接受了。
在铺垫了三日后,趁傍晚夜色未曾完全落下,日头的晕光藏在绵延云朵背后,“咚咚咚”三声锣响划破天际。
七八十号人,以各自商号为组合,站成三排。
显金走上台阶,双手自然下垂,平静地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好呀。”
身后就是恒家恒溪,与柳家的二把手、云家的掌柜和无私提供了两个厨子的文盲强哥。
显金一开口,下头的伙计明显惊了惊。
这么空旷的场地,这个瘦削挺拔的女孩子一开口,声音中气十足,能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至少证明,她并非如看上去那般羸弱纤细。
“大家想必对我有所耳闻。”
“贺显金,祝贺的贺,显露的显,黄金的金。”
显金平静且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记大掌柜,‘喧阗’‘浮白’‘绩溪’三处作坊的话事人。”
显金站在铜锣旁,每一个字都吐露得很清楚。
“大家所为何事站在此处,想必也无需我再多言。八丈宣,隐世久矣,大家都是宣城府最顶尖的做纸师傅,如若此等珍品贡纸能够出自大家之手,也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大功绩。”
显金唇角始终含着笑,目光认真且真诚地一一在每个人脸上驻足停留。
“这些屁话,想必大家都听厌了。”
显金话锋一转,展开唇笑了笑,“咱们做事干活,不讲虚的,只说实在的——一旦宣纸入选本次贡纸,在场每人,陈记奖励三两银子。”
“各位所在的纸坊,另奖励三两银子。”
六两银子,两个月。
在场大多数人,眉梢眼角都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如李三顺那般,工钱开到五六两银子一个月的老师傅,整个宣城府能有一两个吧!——董管事工资高,是因为拿两份,显金给一份,陈敷再给一份。
剩下的,特别是中小作坊的伙计,一个月能有半吊钱就不错了!
任何行业,注意,是任何行业,金字塔顶端的收益都是无法想象的,而大多数人都处于金字塔的中底端,只有这样,这个行业的架构才能稳固平衡。
赤裸裸的金钱,是激励员工的最好手段。
什么零食福利、人文关怀、茶水间文化...都是浮云,在金钱激励下,不堪一击。
什么是好老板?
舍得割肉的,才是好老板。
割下来的肉,喂给员工吃,把员工变成资本,这样才可以得到更多的肉。
没有一个只会画大饼的企业能够上市。
所有龙头企业,在钱上,都是大气的。
显金眼看台下精壮男儿们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笑了笑,手一抬,郑大和郑二一人拿纸,一人刷墙,把好大一张纸贴在了后罩房的外墙上。
字儿也写得很大。
有人识字,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并念了出来,“贡纸项目推进营二十规,第一规,十人为一组,各组组长及成员名单如下...”
名单的字就很小了。
名单的字看不清楚,索性跳过,“第二规,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集伙惹事...第三规,禁夜不归宿、私自出营、行为无度...第四规,禁透露营中诸事.....第二十规,违规者,第一次记过,第二次退回所在商号,永不参与贡纸制作。”
相当于营内纪律。
大家都觉得挺好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听人读完,大多数都了然颔首,很平静地接受了。
显金在心里赞道:不愧是各家的当家伙计,都是第一梯队的人才,素质真是过硬呀!
显金预想中的挑刺找茬没有发生。
第一次大会圆满结束。
当天夜里,显金在天棚待到很晚,直到诸多伙计陆续回后罩房,显金才收拾东西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朦胧之下,路过张贴着《推进营二十规》的后罩房,远远的,显金就看到一个人,身形随意地双手抱胸站立,身量极高,头饶有兴致地歪着,从影子就能看出这人毒舌、肆意,还得理不饶人。
“宝元。”
显金快步向前,笑着唤道。
乔徽转头,看姑娘朝自己小碎步奔来,笑意盛满眼底,待姑娘在自己身侧站定,手指随意向上一指,声音嘶哑喑沉,“你这,差了不少人呀。”
“周二狗、董管事的长子董宵、南小瓜...还有个谁来着?”
“噢,想出刻丝和涂蜡主意的漆七齐。”
“这几个,是你一手提起来的嫡系中的嫡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