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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郡,青水镇。
安平客栈栅栏外,正有二人话别离。
二人均骑着马,白衣飘飘,头戴帷帽,虽遮掩得较为严实,在江湖上却非稀有打扮,不致于惹来过多瞩目。
也因此若不仔细甄别,甚至难分二人是男是女。
二人正是昨日才走出阴阳谷的冷魅和姜逸尘。
姜逸尘双眼缠布,有心人未尝不会联想到一个多月前发生在百花谷之事,进而猜知其身份招来麻烦,所以在出谷时便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准备。
不论是楚君河的天河剑,还是剑十四的剑,只要是稍有特点易被甄别出原剑主身份的剑,统统被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挑了个地方埋了。
现在在他背上的剑,剑柄是木剑柄,剑鞘是木剑鞘,均是他在出谷前赶工出来的,剑身从另一柄剑上移花接木而来,这样的剑在江湖上极为罕有。
当下他不怕特立独行,只怕太早被识破身份。
冷魅需要做的伪装便稍微简单些,只要把那两柄寒宫折桂给包裹起来即可,这些她曾经便做得很好,现下依然能做得滴水不漏。
按说二人既担忧被人发现踪迹,除了低调行事外,自然也当往人少处而行,可却偏偏来到了平海郡中最为人多眼杂的青水镇,所待之处更是常常人满为患的安平客栈。
实因二人与江湖实在脱离太久,对于现今的江湖情况仅是小半月前从云小白口中探得寥寥数言,说不上两眼摸黑然不知,却也是雾里看花毫不真切,只有到最热闹的地方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获知最想要的信息。
待了一天一夜后,他们便察觉到了这平海郡的诸多不同寻常之处。
平海郡太过“静悄悄”,似与百花大会前夕如出一辙。
只是彼时平海郡是笼罩在暴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氛围中,而现在的平海郡更像是暴风雨过境后,被涤荡过一番的萧条。
往常安平客栈少有余房,而今至少空了三成。
往常不远处喧闹的集市,而今少了大半摊贩。
往常午饭过后,客栈门口依然可见人来人往,此时便只有他们二人。
一日功夫,足让二人各施手段探得所需信息,眼下终到了分道扬镳之际。
正如二人各自怀揣着对于谷外江湖的担忧踏上出谷之路,二人也将向着更需要他们地方前行。
毕竟在进入阴阳谷前,他们本非一路同行,在出了阴阳谷后,他们便要穿回各自曾有的身份,有着各自的责任,有着各自的去向。
至于未来,总有再见之日吧?
安平客栈外四通八达,选择的路有很多,只是路的远方在一片氤氤氲氲中,祸福难卜。
冷魅要去的是黔地西江郡一带,龙多多最近一次出没之地便在那儿。
冷魅以前的身份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即便魔宫已遭覆灭,可只要她和龙多多还活着,那魔宫便是名亡实存。
冷魅与龙多多的关系超乎帮主帮众近乎亲情,是以不论龙多多是否是大魔头,总要找到他。
姜逸尘则是同道义盟在平海郡的主事人接上了头,取信对方后,以最快的方式将其当下状况捎回菊园,午膳前不久得到了菊园方面的回信。
信是老伯亲自执笔,显然对于姜逸尘的回归喜出望外,但老伯并未在信中表达任何关心之情,而是直接给姜逸尘安排了任务。
老伯要姜逸尘去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男的魁梧如山,女的则是个小女孩,姜逸尘需将二人安然带往药谷。
老伯的安排可谓一举两得,一来既顺了姜逸尘的意,让他去当下最急需人手之处发挥作用,二来在事情完成后,便可在药谷接受进一步治疗。
昔时葱岭百里部族之人拖了那么长的年岁才得到医治,还能治愈的早晚不是问题,不能治愈的强求不得,姜逸尘双眼已受罪有好些时日,不差这些时间。
一人将往西南而行,一人则朝东北而去,正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冷魅先开口道:“我对云小白的允诺完成了。接下来,自己保重,记得每天按时换药。”
“嗯,也要保重。”姜逸尘答应了声,可似乎仍有言语未尽,却不知如何启齿。
沉默片刻,还是赶在冷魅催促前,鼓足勇气打算说出许久之前便想说的话:“那夜。”
仅道出两字,便有一只柔荑穿过皂纱抵在他双唇之间。
他与冷魅各自骑着马,挨得虽近,可要将手伸到他嘴边也不免要探身。
显然冷魅已猜知他要说什么,却不希望他说下去。
冷魅收回手,道:“那个雨夜之事不必再提,我之间互不亏欠,更不需因此总觉得对我不住。”
冷魅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且我同是初次,是而不是那些不堪之徒,我很庆幸。”
这是二人单独相处这么久以来,首次提及那个雨夜中那个茅屋里发生之事,两人间若无再遇之时,自可当作个美丽的梦,可二人缘分未尽,便无法永远避而不谈。
然则人姑娘家既有如此说辞,姜逸尘作为个男人还矫情不放殊不识趣,遂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转而另道:“如果。”
冷魅截语道:“世上没有如果。”
话语再被无情打断,姜逸尘却丝毫不恼,微微一笑道:“如果有如果。”
姜逸尘这回只开了个头。
冷魅便跟上道:“如果真有一日,我还能同,同睡在一个屋檐下,那去哪,我去哪。”
姜逸尘喜道:“一言为定?”
相比起姜逸尘的热情,冷魅似未当真,道:“一言为定。”
言毕,本已打算告辞,却突然说道:“我有个兄长。”
“嗯?”姜逸尘还沉浸在先前的喜悦之中,轻轻应了声,没反应过来。
冷魅继续道:“我有个兄长,其名冷杉,在朝中身居要职,与江湖间有不少接触,每年都会在六月上旬南下姑苏,于松鹤楼小住十余日。百花大会或者霍家那些事儿有查不明白之处,可去松鹤楼寻他,说是我让去的,他或能帮上忙。”
姜逸尘闻言一惊,冷魅是第一次同他提及兄长之事,这个秘密恐怕也只有龙多多知晓,她对自己可算是掏心掏肺了吧,心下霎时间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发自肺腑的“多谢”二字。
想来冷魅是不求他谢的,可他实在无以为报,忽而想起一事,忙道:“若是碰上龙宫主......”
话头并未被打断,只是姜逸尘念及即便自己与龙多多相遇,也指不定谁帮谁,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冷魅看破不说破,道:“相信若见着宫主有难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也相信宫主会很高兴再见这师弟。”
尴尬被冷魅化解开,姜逸尘只能以笑应之。
冷魅道:“那么,就此告辞。”
姜逸尘张了张嘴,却无话出口。
“还有话说?”冷魅已提起缰绳,见状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急道,“给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短暂踌躇后,姜逸尘说道:“分别前,可否让我再看一眼?”
出谷前的几日,姜逸尘便屡趁冷魅为他换药之际,微微睁眼意图一睹芳容,奈何换药时木屋中的光线总不够充足,他眼中所能见的只是个模糊虚影。
尽管如此,他仍很满足,毕竟恢复得虽慢,但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比起先前朦胧一片好过太多。
当然,姜逸尘的小动作都未能逃过冷魅法眼。
某日清晨换药前,冷魅倒是主动给了姜逸尘次机会,将姜逸尘推到了屋外换药,可惜姜逸尘双眼不够争气,三尺外冷魅的清丽面容在其眼中仍是被蒙上了层白纱,徒见其形,难识真容。
应付了这茬后,冷魅自然没再给姜逸尘得寸进尺的机会,直到今天。
想起不久前阴阳谷中一起度过的时光,从方才至今一直心如止水的冷魅再难在这男子面前继续摆着个冷面孔了,不由好奇道:“这很重要么?”
姜逸尘肃然道:“重要。”
冷魅挑了挑眉,锐利的目光透过两层皂纱,将姜逸尘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追问道:“真有那么好看?”
“很好看。”姜逸尘认真地回答着,思绪却飘回了初见冷魅那日,不是那夜的茅屋,而是在栖梧岭时的惊鸿一瞥,似从那天起,这个不一般的女子和其面容便在他脑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看着姜逸尘那似乎有些陶醉的面容,两**霞在帷帽下一闪而逝,冷魅轻咳了两声,说道:“行,那可得自己将眼布缠回去。”
姜逸尘道了句小事儿,便伸手去解眼前“碍事”的布。
只是下一瞬,他那手便僵住了。
他听到了身侧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那股他认为一直存在的淡雅清香。
姜逸尘怅然一笑,还是解下了眼布,稍稍拨开皂纱,看向远去的一人一马。
离去的背影已极为模糊,但姜逸尘还是依稀分辨出伊人背对着他遥遥挥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