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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京中诸事皆是忙乱,随驾北征的老丞相毕士安与大将李继隆都因年事已高,先后病倒。到了八月中旬,先是雍王元份,重病不治去世。

赵恒大为悲伤,追封元份为太师、尚书令等爵,又派朝廷重臣治丧,葬礼极尽哀荣。甚至还派在宫中的皇储允让,到雍王灵前行了一礼。

雍王妃李氏在雍王死后,将当日赵恒派去雍王府的四名宫女奉还宫中,赵恒叫了这四名宫女来问话。这四名宫女是当日赵恒探望雍王时,见雍王身边无使女侍候,刘娥献言特地遣出照顾雍王的。雍王妃李氏为人奇妒无比,在此前府中若有使女敢亲近雍王者,都被她或打或杀的,弄得一个皆无。此四名宫女,是皇帝所留,又未正式赐于雍王府,雍王妃不敢动她们,却也没有好脸色给过她们。此时雍王一死,便迫不及待地上表将她们送回宫中了。

这四名宫女身为宫中女官哪里受得这个,回到宫里,便跪于赵恒面前,将雍王妃种种恶形恶状诉于赵恒。又说雍王病重,雍王妃只顾自己作乐;又说雍王是被王妃恶语冲撞,活活气死;又说雍王妃在雍王死后,不但不哀伤,而且有不少对当今官家不敬的言辞;又说雍王妃在府中日日扬言“我儿子做了皇帝如何如何的”等等的话。

赵恒大怒,立刻叫周怀政拟了旨意,待要发放,想了一想,却又先放下了。

雍王府的丧事过了头七,雍王正式下葬之后,文武百官们散去,整个雍王府顿时空了下来。只有雍王翊善晁迥先带着雍王府的属官们,还在料理诸项后事。

宫门大开,一队宫卫飞骑直抵雍王府,周怀政手捧圣旨,昂然直入:“圣旨下,雍王妃李氏接旨!”

晁迥先在王府经历的事多,此时看着周怀政入府的架式,大有当年王继恩入许王元僖府杖杀张良娣气势,心中已是冷了半边。连忙请出雍王妃与王子,摆下香案接旨。

此时妾侍所生的次子允怀已经不知何故夭亡了,只有雍王妃所生的长子允宁,才不到十岁,茫茫然地随着母亲下跪接旨。

周怀政站在灵堂中间,大声宣读圣旨:“察雍王妃李氏,生性悍妒凶残,杖杀婢女、气死雍王。又察先帝驾崩之时,戚里皆赴禁中,伊称疾不至。衣服器用皆饰以龙凤僭越逾制。又察伊居元份丧,无戚容,而有谤上之语。且结交外臣,有谋逆之言,又纵容母族行为不法。着削去李氏雍王妃封号及一切爵禄国封,贬为庶人,立即迁出雍王府,置之别所。雍王府翊善翰林学士晁迥先辅佐无状,降为右司郎中。钦此!”

李氏听着周怀政朗声读着圣旨,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打下,顿时化为石像。直到周怀政宣读完圣旨,还没回过神来,傻傻地跪在那里。周怀政催了数声,见李氏仍然怔怔地,只得将圣旨交由晁迥先道:“晁大人,日落之前,李氏要迁出雍王府,事情就交给您了!”

晁迥先无奈,只得走到李氏身边道:“王妃——咳,夫人,周公公催着呢,您是否该……”

李氏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声:“不,这不是真的——”她毕竟是将相门第,此时回过神来,早收起往日的骄横之气,忙一把将允宁紧紧抱在怀中,冲周怀政磕下头来道:“圣上明察,公公当替我辨白,我是叫小人诬陷了。我对圣上一片忠诚怎么会有谤上的言语,我亲生儿子都入宫了我怎么会有谋逆之心,我与王爷结发夫妻几十年相濡以沫衣不解带地侍奉他啊!千不念万不念,生母蒙冤叫皇储以后怎么面对臣子,我儿允宁还小怎能没有母亲顾料啊……”

周怀政面无表情地道:“夫人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奴才,我们也只是奉旨行事罢了!圣上是最仁厚的人,夫人自己种的因结的果,到此时还诬圣上冤枉了你不成?夫人若有怜子之心,就该早早起身出府,何苦再继续连累宫中的皇储、府中的小王爷!”

李氏神经质地抱紧着怀中的儿子,仿佛是抓紧救命的稻草,不停摇头,不停地抽泣。周怀政咳嗽一声道:“圣上有旨,小王子尚小,乏人照顾。宫中赐下四名嬷嬷,并由许王妃就近照顾。夫人可以放心去了!”

晁迥先心中暗叹,雍王妃的罪过较之当日许王府的张良娣要重,但是所受的处罚也仅是废爵出府,较之当年张良娣灵前当场杖杀,当今圣上已经是仁厚许多了。却就为当今圣上素来性情仁厚,李氏估计错误,以为仗着有儿子做护身符万事皆可,却不知道再仁厚的天子,也是逆不得龙鳞的。心中想着,却也不免帮着周怀政,将李氏半哄劝半强迫地拉开,押送出府。

昔日威风赫赫的雍王妃,此时只着了一袭麻质孝衣,没有半点首饰行李,没有一个侍从,被押上马车,送到城西一座废弃的旧行宫,幽居起来。

雍王妃被贬为庶人的消息,几乎是最快的时间内被人报到了寿成殿,郭熙正服完了药,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服下的药汤全部化成了冰水,哽在胸口,顿时咳嗽不已,咳了半日,终将方才的汤药全部呕了出来,伏在枕上喘息不已。吓得来报的郑志诚忙跪在地上请罪。

郭熙脸色灰暗,郑志诚偷眼看着,也知道她已经将近油枯灯尽了。郭熙心有不甘,她苦心布置的棋子,就这么让刘氏轻易废了吗?她恨恨地喘息了半日,方冷笑道:“好、好、好个德妃,我道她真贤惠了,不承想她如今才真见厉害了!”

侍女燕儿在一旁忙扶着郭熙,恨恨地道:“奴婢当日就说,圣人休教她给哄了。果然不过安静得几天,圣人眼错不见的,她那里就对雍王妃下手了。”

郭熙扶着头想了想,悔道:“嗯,也是我病中精神短了,官家回京就去看望雍王,我原本该想到这一层。”她说得这几句,不小心岔了气,又伏在枕上喘息不已。

燕儿见她方才这一阵呕吐喘息,原本腊黄的病容更加毫无血色,黄中透出一股青黑来,不由心慌起来,忙劝道:“圣人将养好身子要紧,外头这些不相关的事儿,等圣人大安了,有多少事办不得呢!”

郭熙转念又一想,点头笑道:“说得是呢,横竖雍王妃已经贬了,我倒不急着生这闲气。转过头来想想,我瞧她这阵子,也得意过头了不知进退了些,我倒虑着将来皇儿大了,岂非除狼进虎。关她几年,将来我也顺手些。难受的只有嘉庆殿那边,自种祸根!”

郑志诚跪在地下,想着雍王妃为了讨好郭熙而得罪刘德妃,因此遭这一番大难,源也自郭熙起,郭熙却浑不在意,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也不觉一阵心寒,却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只告了罪起身。

郭熙靠在床上,闭目想了想吩咐道:“今日叫太傅放一日假,承规去把皇儿抱过来,他也不小了,他家里头出的事儿也该让他知道、记住!”她虽是连眼睛也未睁开,郑志诚却觉得汗毛直竖,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郑志诚去了半日,依旧独自回来,奏道:“回圣人,奴才去集英殿,小皇子已经被刘德妃带走了。”

郭熙银牙暗咬,手中紧紧地绞住了一条帕子,却未发作,只冷笑道:“她抢得倒快,只是我的嗣子,她凭什么带走?”

郑志诚支唔了两声,只得回奏:“前几日官家念及圣人身子欠安,怕圣人过于劳累,也怕小皇子无人照顾,德妃请旨代圣人暂时协同照顾小皇子,官家就下旨同意了。”

郭熙失声道:“什么?”用力推开燕儿坐起来厉声道:“我还没死呢,她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吗?”

燕儿吓得跪在地上劝道:“圣人千万不要动怒,保重凤体要紧啊!”

郭熙怒道:“你拿我的符令,立刻去嘉庆殿,把皇儿抱过来,看谁敢拦?”燕儿不敢相劝,只得拾起金符匆匆去了,过得片刻,果然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那小皇子允让也才六七岁,甚是胆小安静,见了郭熙行了个礼,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响。

郭熙此时也强撑着梳妆完毕,她甚为重视仪容,便是病重之时,也每日梳妆整齐,脂粉均施,哪怕只是见一个小孩子,依然要妆容整齐。

妇容是女子的四德之一,甚至可是说是最重要的。虽然她自病后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容颜惨淡,已经免去后宫妃嫔每日请安。但仍然每天都要用大量的精力来在梳妆上,为的是能够太医和宫中妃嫔看望时勉强提起精神,保持气色良好。她的病一直迟迟难以见好,固然是因为亲生儿子去世的打击心力交瘁积劳成疾,却也是因为在病中也一直没有好好地休息将养的缘故。

只是郭熙越在病中,越不敢有怠妆容,她不能让别人看到一个病容惨淡的皇后,一个病人固然会取得别人的怜悯,却会失去别人的敬畏。没有人会怕一个病人,尤其是在处处暗伏刀光剑影的后宫,她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和无力。让别人看到她的憔悴,无异于她当着人面将自己皇后的尊严摔得粉碎,这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因此,也只有她最贴身的侍从,如燕儿和郑志诚等极少的几个人,才看过郭熙卸妆后的真实面容。

郭熙露出最慈爱的微笑,向允让招了招手:“皇儿,到母后身边来,告诉母后,今天到德妃那里去,玩些什么了?”

允让怯生生地靠近她,他怕靠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她看上去严厉而古怪,但是他又在几乎所有的人教育下意识到,她是不可违抗的。

郭熙抚摸着允让的小脑袋,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

允让很想躲开,哪怕郭熙的妆容再整齐,在如此紧密的距离中,幼儿是最敏感的,他感觉到郭熙的身上那种衰败的气息,这种气息在郭熙呼吸之间犹为明显,这种气息令他害怕。犹豫好久,允让用极细的声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德妃给我吃糕点,还叫人给我量做衣服。”

“量做衣服?”郭熙皱起了眉头:“难道你还少了衣服穿不成,为何要给你量做衣服?”允让嗫嚅着说不上来,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如何晓得这许多。郭熙转身问燕儿:“你过去时,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燕儿想了想道:“不是说西巡的事儿?”

郭熙警惕地问道:“什么西巡?”

燕儿摇头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好象是德妃要随圣驾西巡。”

郭熙的脸色冷如寒冰:“这么说,她打算连孩子一起带走,所以张罗着要量做衣服?”

燕儿低下头不敢看她:“也许是吧!”

郭熙冷笑一声:“你们都出去打听一下,把整个事给我弄出个前因后果来!”她心中发狠,手中不由地用力攥紧,忽然“哇”地一声,允让大哭起来。却原来她方才正拉着允让的手以示亲热,不想一时忘情,用力一握,那小小孩童哪里经得起这一握,早痛得大哭起来。郭熙猛然醒悟放手,却是那小小的小腕上已经是一圈紫青色了。

郭熙这边忙叫人拿了糕饼来哄孩子,另一边忙叫人去太医院取些化淤去青的膏药来敷上,这边不免暗暗懊悔自己失态,竟亲手将把柄落在一个小小孩童手中,怕又要叫刘德妃无事生非地说嘴了。

燕儿见状,忙去带了允让去哄劝,又教他说,他的生母教德妃害了,如今被赶出王府,废为庶人,关在囚所受苦呢。又说皇后如今得病,亦是德妃所害。叫他悄悄记在心中,不要说出来,将来记得为皇后与越王妃报仇。见得那孩子乖巧地应了,又给了他糖吃,这才满意地去了。

她虽为奴婢,却是个有私心的,眼见得这嗣子就是将来的皇帝,她自然也希望做如秦国夫人刘氏那样的人。如今这孩子养在宫中,皇后多病,越王妃被囚,她只消掌控了这孩子,将来的富贵权柄,又如何不唾手可得呢。

她临出门前,盯了允让的乳母好一会儿,想着如今嗣子还小,不解人事,缺不得乳母。待稍大些,便要让这乳母出宫,免得有人与她争这个掌控嗣子的权力。

乳母张氏被她这一眼盯得胆战心惊,趁着夜深无人之时,见允让犹未睡,就悄悄在他耳边说:“殿下,宫里的事情,你要多听官家的。别的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但不要顶嘴,只管点头答应就是了。”她是越王元份亲自为儿子挑选的乳母,若论起感情来,她对小皇子的母爱,只怕还胜过越王妃,如今见越王死,王妃囚,母子分离,小小孩童在宫中活得已经是极不容易,皇后已经病成这样,将来这孩子只怕要在刘德妃手里过活,若被皇后当成对付刘德妃的棋子,岂不是让这孩子更艰难,甚至是有不测之风险。想到这里,顾不得风险,就悄悄地劝告小皇子。

不想允让甚是懂事,听了这话就乖巧地说:“我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我进宫以前,父王教过我,说进宫以后,只能听官家一个人的话。官家叫我听谁的就听谁的。其他人不管说什么,点头就是,不要当面违逆。父王还说,千万不能听母妃的话,母妃叫我听谁的,我可不能听,否则只会给我和家里招来祸事,我一直记得。”

张氏听得鼻子一酸,将赵允让紧紧抱住,哽咽地:“好孩子——都是大人作的孽,却苦了你。”

过了几日,消息都打探回来了。

先是澶渊之盟订立后,寇准等人秉着老丞相毕士安之计,乘着与辽国已订合约,夏州已失去牵制的工具作用,且又遇李继迁刚死,其子李德明继位未久,加紧控制夏州边境的出入。又因与辽国开了边贸,再不需要到夏州买马,于是将与夏州边境所有公私贸易一概取消查控。却又在制造谣言,说是李德明有意投宋。

西凉边荒,本难自给自足,往年靠着做宋辽的属国而得些援助和贸易,现在两边断供,又遇上大荒年,李德明继位未稳,未免慌了手脚,派人向辽国求援。

却是此时正遇辽国睿智太后萧绰驾崩,宰相韩德让也为之病倒,辽国上下也是一片忙乱,又加上辽宋之时既然已订合约,夏州的牵制作用已经不大,徒然增加开支,乐得借此理由取消了对夏州的援助。

李德明走投无路,只得再度向宋称臣,纳还银夏四州。赵恒接表大喜,赐德明国姓为赵,封其为定难军节度使兼侍中、西平王。至此,西北二境的边患完全消取了。

赵恒大喜之余,决定西巡到西京长安,安抚西北各境边民,彻底安定西北边境,也同时在西京接受赵德明的使臣朝贡。

此次西巡不比那次北上澶州,是全副仪仗地开了过去,想起上次刘娥冒险与他共同北上,因此赵恒下旨,此番后宫妃嫔亦可随驾而行。那自是不必再掩藏行迹,而是堂堂正正地鸾车同行了。

这番出行,赵恒挑了刘德妃与杨媛同行,并准备带小皇子允让一同前去,好让他也从小开始进行政务的学习。

皇后郭氏,忽然请旨要求同行。

赵恒念她病中,本是劝她好好休息,但是郭熙坚持不肯,只得依了,这边命了数名太医随行照顾。

郭熙接旨,立刻令寿成殿进行起程西行的所有准备。

侍女燕儿不解地问皇后:“圣人,您身子不爽,这车马劳顿的,何必一定要跟着去呢?恕奴婢多嘴,您应该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郭熙冷笑一声:“人家已经当我是活死人了,我的人她敢废,我的儿子她敢据为已有。我要再不出去走动走动,只怕天底下的人,更要以为大宋朝的皇后不在了呢!次次随驾侍从,国宴朝贺,都叫个妃子充场面。夏州来贡,是通天下最大的事,我若不在,难保到了西京,她真的就敢穿上凤袍受贺了呢!”

燕儿无语,只得低头退下准备一应物品,却又吩咐太医跟车一路照顾而去。

赵恒此番御驾西巡,事务繁多,先是素服诣拜历代各帝王陵墓,又诏在西京建立太祖皇帝的神御殿,谒启圣院太宗神御殿,置国子监,修周朝的六庙等事项。同时又在行宫设宴,李德明派来使臣,奉贡驼马等物,赵恒又赏赐物品等等。

那一日大宴,赵恒携郭熙一起出现,接受万众朝贺时,但见郭熙华服盛妆,仪态万千,一点也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宴会的第二日,郭熙就开始陷入了高烧和昏迷中去了。

她本是久病之人,身子犹如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此番为了西京巡幸,一路上车马劳顿,早已经颠簸得七七八八了。她却又是要强之人,强忍着不说,又为了能够有精神体力出席宴会,又叫太医用了虎狼之药强行提神,等宴会一完回到自己内宫,便倒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郭熙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整个人似在云端中飘飘荡荡,似在船上摇摇晃晃,偶而睁开眼睛一次,却又立刻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足足十余日后,京城皇宫寿成殿她自己的寝宫之中。

却是因为郭熙忽然病势沉重,赵恒匆匆结束西巡,赶回京中,汇集了太医院一齐给郭熙会诊。无奈郭熙的身子,尤如一株大树早已经内部蚀透了,多少药下去,也只如投入大海中一般,毫无作用。众太医数日会诊下来,却只会磕头请罪。

寿成殿中一片寂静,但听得铜漏一声声滴落的声音,仿佛似滴在人的心头上。刘娥坐在郭熙的病榻边,看着陷入昏迷中的郭熙,心绪万千。

早在当日与郭熙翻脸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天会很近,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连她自己面临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深宫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进了宫中的女人,犹如上了沙场的死士,哪怕你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除非至死,无法退出来。

易位而处,她能明白郭熙此番的坚持,昔日门庭若市的寿成殿,哪怕郭熙下令免去妃嫔的参拜,依然有人殷勤上门。而自郭熙倒下后,所有的妃嫔全部移驾她的嘉庆殿。而竟是她,在郭熙回宫之后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

如果是她,她不会有这番坚持,只因为郭熙所经历过的,她都经历过,而她经历过的,却是郭熙永远无法经历过的。当年大雨滂沱中的九死一生,当年薜萝小院的十年幽居,何等惨淡的心境,她都已经经历过了。所以,在宫中哪怕再多的风波变幻,她都能够守得定,捺得下,忍得起,撑得住。

自回京之后,她已经隐然是后宫之主了,所有的人都去她的宫殿来向她献殷勤,而她却率先来到寿成殿照顾郭熙的病情。

听起来有点讽刺,她并非愚钝,郭熙恨她,三番五次对付她甚至曾经想要取她性命,她并没有忘记。杨媛也曾经问过她:“姐姐忘记皇后是怎么对姐姐了吗?”

“她快要死了,而我还活着!”刘娥平静地说。

杨媛疑惑地看着她:“只怕易位而处,皇后可不会这么善待姐姐。”

刘娥只说了一句话:“所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杨媛似有所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她也许未能完全明白刘娥,但是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

只有刘娥明白,自己并非毫无保留的宽容,不管是当年主动为潘妃请求赵恒追封,还是今年的率先照顾郭熙,她的仁慈只施于死者和弱者。她出手只用来制服对方,而不屑于报复,当她对对方施以仁慈的时候,也就表示彼此曾经战争的这一页,已经翻过。

忽然见静静躺着的郭熙动了一下,刘娥俯身上前看了一看,转头道:“燕儿,倒杯水来,圣人可能要醒了。”

郭熙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是侍女燕儿憔悴的脸,见了她醒来,喜极而泣道:“圣人醒了,圣人醒了!”

紧接着,却是刘德妃出现在她的眼前,柔声道:“圣人可醒了,快拿灵芝汤来,快通知官家去!”

郭熙的神志有些恍惚,茫然道:“德妃,你也在啊!”

燕儿轻声道:“圣人,自您回宫之后,连着三四天,德妃是天天过来亲自侍候着,奴婢们劝也不管用,都好几天不曾歇息了!”

郭熙闭上眼睛,微微调息一会儿,这才慢慢地道:“德妃,难为你了!”

刘娥淡淡地道:“圣人别这么说,您是一国之母,服侍圣人原是臣妾的本份!”

郭熙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娥,自嘲地一笑:“本分!这世上的事若都能凭本分二字而定,那就没有这些纷争了。”

刘娥看着郭熙,意味深长地:“是啊,世间所有的纷争,不过就是因为人心的不满足罢了。”

郭熙缓缓地扫视了一眼,见宫中诸嫔妃们,倒有一小半在这里,缓缓问道:“难为你们都在,都回去吧!”

见郭熙病着,因刘德妃先过来日日侍候着,宫中诸妃嫔亦不敢不来,刘娥见她们凑这个殷勤,便奏知赵恒,分成三批轮班侍候着。诸人见皇后病重,侍候的也懒怠得很,只是见德妃日日在此,亦不敢开溜,此时听得皇后吩咐,巴不得这一声,忙拿眼睛看着刘娥。

刘娥点点头,众人皆退了出去。

郭熙看着刘娥,闭了闭眼睛:“一转眼,你入宫也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十几年前,我知道你的时候,还想不到会和你纠缠这么久这么深。”

刘娥轻叹:“是啊,我也没想到。”她也没有想到,那个赵恒口中的“贤德”之人,竟走到了这一步。

郭熙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何处,她自言自语地:“我不愿提你和官家的从前。可如今人之将死,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你知道我和官家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刘娥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郭熙微微一笑,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她眼前。她见皇帝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是个谦谦君子,笑容是那样的美好。她说:“我以为,她嫁给他以后,能够夫唱妇随,儿孙绕膝,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看着刘娥,眼神又是憎恨,又是恐惧:“为什么世间竟还有一个你天地间既生我郭熙,为什么又要生你刘娥?我曾经以为我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可却教你残忍地撕碎了这一切。”

刘娥镇定地说:“这一切不是我撕碎的,娘娘,真情只有用真情来换。早在我撕碎这一切之前,娘娘早就自己撕碎了这一切。”郭熙的声音有些尖利,更是回光返照般的灼烈。

郭熙看着刘娥,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疯狂和绝望:“我若能够像你这样,在他爱着我,有这样的底气,就不会惊惶失措,就不会步步踏错。”

刘娥摇头:“我并非永远这么有底气,可就算我再没有底气,我也不会去撕破为人的底线。这层底线一旦破了,那所谓的真情,就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私罢了。”

郭熙却忽然问:“你没有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说?”

燕儿脸色一变,紧张地看看郭熙,脚步一步步地往后退出。

郭熙犹在激动中,没有看到。

刘娥却已经看到,她也看到燕儿的眼神与她相对时的惊惧。刘娥将眼神移了过去,任由燕儿一步步地悄然退出宫殿。

殿中只剩下刘娥与郭熙。

刘娥才笑了一笑:“你希望我是说,还是不说?”

郭熙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你为什么不说,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很好玩吗?还是你就在等着我自己折磨自己,一直到我如今这般油枯灯尽?德妃,好手段。”

刘娥平静地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娘娘若于神明无疚,我纵有手段,又有什么用?娘娘自己心在炼狱,别人的言语,不过是点燃的火引子而已。”

郭熙点头:“承教了,德妃。我承认你的手段比我高明,我诛人,而你诛心。”

“若诛心比杀人更有效,你为何不诛心,而要杀人?”刘娥反问:“地狱是自己踏进去的,却怪别人揭破,这不可笑吗?”

郭熙执着地问她:“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官家?”

刘娥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问这件事?”

郭熙看着她:“就像我执着于,为什么官家会爱你爱到目中无人一样,我不弄明白,死不瞑目。”

刘娥道:“一开始我是想说的,可是话到嘴边,我忽然不敢说了。其实,官家很天真,他真的相信你是个好女人,相信你当年去救三郎时的急切和崩溃,是出于善良。身为帝王,想要心狠手辣很容易,可是他的这份天真和纯情,却是亘古难求的。”

郭熙喃喃地:“是的,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也不知道他会当上皇帝。”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是真爱过他的,因为他让她的心温暖过。

刘娥轻叹:“所以,你让我怎么告诉他?”他所信任、所倚重、甚至为之心怀愧疚的皇后,因为嫉妒而无法安胎失去长子,因为嫉妒而不顾身体生下病弱的四皇子,因为嫉妒而杀死三皇子,因为争宠而让二皇子装病成疾,因为残暴而令得五皇子早产而夭,为了迁怒,而将仗义直言的陈贵人活活烧死在西阁。这个残暴虚伪的女人,是他的枕边人,是他的三子之母?

郭熙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想辨解,不,她不是,她也不想。她也曾经想做一个贤德的妇人,想以长孙皇后为效法做表率,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错,步步错。她说:“上天待我不公,为什么不把他对你的心,用到我身上?若我是你,我也会同样……”

刘娥摇头:“不,你不会。”难道上天待她就公平?她虽得宠爱,却前半生流离失所,后半身无儿无女。难道上天别人就公平:“杨妹妹才貌双全,为人算计空闺十年,生子夭折。陈妹妹善良梗直,无辜惨死。戴贵人生子夭折,被你毁了一生。还有曹贵人、杜才人,她们何曾不空闺寂寞,但除了言语抱怨,又做过什么了。太祖皇帝的宋皇后独守空闺,当今太后一生无子,孙贵妃有子而短折。这宫里,没有谁都可以遂心所愿,但谁会像你一样,能因这个理由就敢理直气壮的残杀人命?是你内心恶毒,而不是上天待你不公。”

郭熙指着刘娥,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你……”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娥轻声道:“我要杀你容易,我要摧毁你在官家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容易的。可是,我不想为了毁你,而毁了官家的心。这个世界,催毁信任很容易,重建信任却是太难太难。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会不会变得怀疑一切,是不是会变得畏惧信任而猜忌多疑?

郭熙忽然大笑起来:“你在乎这些?”这后宫女子,谁不是为了赢得君心而不顾一切,可她说的这些,她听不懂,但她只觉得可笑而胡扯。

刘娥摇摇头,她与她,说不通:“你在乎的输赢,是权力名份的输赢。而我在乎的,则要更多一些。我要三郎的全部,不仅仅是名位和权力,我更要守护的,是三郎的初心,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所以我宁可暂时搁置对你的恨意,让你这个皇后,依旧有着生前的名声,死后的荣光。”

郭熙想着,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就是令她不能自拨的所在啊。她爱上的不是皇帝,而是初时那个少年的温柔,因此沉迷、不甘、痛苦,至死不能挣脱。她这般痛苦了,她的初心早就十万八千年前没了,这世间,谁能守住初心。连自己的初心都守不住,居然还妄想守住别人的初心。

可笑啊,真可笑。

她不停地笑着,不停地笑着,笑得一脸是泪。

宋赵恒景德四年四月中旬,皇后郭熙因随驾西巡感染风寒而病死,终年三十二岁,赵恒赐谥号为“庄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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