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偌大的皇宫渐渐苏醒,苏明焕搀扶着自己的妹妹离开了皇宫。
许久,坐在上首的顾璟熠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放她走了,没有追究她的罪责。
明明他可以将她留下来,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入了宫。
他可以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以宁安侯府和镇北侯府做要挟,逼她乖乖顺从。
他可以废掉她的武功,可以多安排人手看住她,可以为她重新安排个身份,可以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将她留在身边。
他身为九五之尊,这些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但,被强迫留下来的她,还是她吗?
她对他没有半分信任。
当初仅凭一次不愉快的见面,她就否定了他。现在仅凭一个人的片面之词,她就断定他奸诈不仁。
可笑,这么多年他却一直将她放在心上,还幻想为了她背负骂名,与所有人对抗。
苏明安,你怎么可以让我如此心痛?
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十五年后,大齐通往西北的道路上。
连绵的大雨落了十日,原本平整的道路,有些路段因为常年失修,经过这场大雨已经泥泞不堪。
商队多辆马车都陷进了泥坑里,身穿蓑衣的护卫们纷纷下马,齐心合力将一辆辆马车推出了泥坑。
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商队,只装运货物的马车就足足一百辆,另外还有二十辆马车装运沿途所用物资。
车夫、脚夫、护卫等人加起来,足足有五百余人。
一位纤瘦的中年女子也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加入众人,雨水打湿了她的面颊,顺着她的蓑衣不断往下淌水,她也毫不在意。
直到将几辆马车推出泥坑,才有人发现她:“东家,您怎么也下来了?我们这么多人,哪用得着您受累?您快回马车上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明安笑着道:“无妨,我力气大,搭把手,咱们能快些赶路。”
说着,又朝下一辆马车走去,
“可是......”护卫长万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吩咐其他护卫赶紧上前帮忙。
所有马车都被推出了泥坑,明安命几名护卫拿着铲子、锄头等工具,去将前面的路提前检查一遍,看到马车不能通过的地方,提前平整好。
“还是东家思虑周全。”秋掌柜过来拱手道。
明安笑了笑:“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得多了,就想到这法子了。”
有护卫过来禀道:“东家,跟在咱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也陷进泥里了,刚刚他们派人过来请咱们去帮忙。”
万夏蹙眉:“那辆马车跟着咱们好几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明安没有多想,对他道:“或许只是同路罢了,出门在外不易,难免遇到麻烦,你派几个人去帮帮他们吧。”
“是。”万夏点了几名护卫,去帮后面马车的人。
从马车上走出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袭玄衣,头戴玄色幕篱。
一名身着蓝色衣衫的护卫上前为他撑伞,他扶着侍卫的手臂缓步走下马车。
即便在这样天色黑沉,大雨瓢泼的环境,他的马车因为一边车轮深陷,已经一边高一边低,显得十分狼狈,他依旧步履从容,仪态优雅。
虽然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但明安还是察觉到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危险,明安只朝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身回自己的马车了。
刚刚下去帮忙,衣裙上被溅起了许多泥水,她要回马车上处理一下。
浩浩荡荡的商队再次启程,那辆马车依然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十日后,商队出了豫河郡,天气放晴,久违的阳光照射到众人身上,虽晒得满身是汗,但众人心情皆轻松畅快。
这一日天黑,众人未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于是直接在城外寻了个有溪水的地方宿营。
明安背上弓箭,带了几个护卫去附近的山上猎了些野鸡、野兔,还有三只鹿。
万夏派人将大部分野味分发给护卫、车夫、脚夫们,众人高兴不已,直呼还是有东家在好,一路上都吃香喝辣。
明安笑了笑,将两只野兔和两只野鸡处理干净,架到火上烤。
烤肉的香气四溢,微风吹过,被吹到很远。
一名蓝色衣衫的护卫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万夏迎上去,没一会儿便看二人似是争执了起来。
明安走过去,就听万夏道:“笑话!我们苏记商盟的东家也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
见明安走近,那护卫恭敬朝她道:“夫人,我家主人想见您一面,还望移步。”
明安疑惑看向他:“你主子是谁?为何要见我?”
护卫恭敬道:“夫人见了就知道了。”
明安看了看远处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个人虽看不见面容,但一身的气度不凡,瞧着不像富商,倒像早年在京城里见过的涵养极好的世家勋贵。
这些年她经营商盟,常常需要抛头露面,与许多人交涉,她易了容,改了身份,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京城里除了两个侯府的人,没有人知晓她是苏记商盟背后的东家。
那抹身影看着有些眼熟,但她实在想不起来是谁?
他跟在他们马车后有一段时间了,她也挺好奇他的身份和目的。
明安很快做好决定:“好,我去见他。”
万夏想劝,明安抬手止住了。
他们这一队人马只护卫就有三百余人,个个身手不凡,武器精良,脚夫和车夫也都会些拳脚功夫,即便遇到山匪也能一战。
对方只有数人,她自己就能应对,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抬步随蓝衣护卫朝那人走过去。
看她走至近前,他的护卫们向四周散开。
越走近,明安越觉得此人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她努力搜索脑中的记忆,但皆无果,索性作罢。
“听说阁下要见我,敢问阁下是哪位?”明安爽朗抱拳一礼。
顾璟熠袖摆中的手微微颤抖,她竟然将他忘了!
若是记得他,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容,只看身形也当能认出他来。
可他跟了她半个月,他们之间数次迎面相遇,她看他的眼神只是平静无波,或略带疑惑,除此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此时,他只觉得心口发堵,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将她放在心上二十余年,对她的喜欢已经深入骨髓,而他在她眼里就如同一个陌生人!
他抬手,缓缓撩起玄色的纱罗,一张宛若雕刻般的俊美容颜出现在明安眼前,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岁月只在他脸上沉淀了些许浅淡的痕迹,他依旧清俊如临凡尘的谪仙。
久远的记忆在明安脑海中涌现,那日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皇宫的,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哥哥送回王府了。
她没想到,她犯下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他竟没有追究。
哥哥同她讲了许多关于他的事,哥哥说他人品贵重,虽外表看上去冷漠疏离,但内心热忱宽仁。
他从不自诩君子,但他端方自持,所做所为正直明达,即便谋划算计他人也保留原则和底线。
当年,她是非不分,错怪了他,他宽宏大量饶恕了她,放过了两个侯府。
这份恩情大于天,她此生都无法偿还。
明安收敛心神,正要见礼,便听他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那些规矩。”
借着篝火和灯笼的光亮,顾璟熠看向她。
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裙,身上除了一只荷包,没有任何佩饰,三千青色只挽成了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别了根简约的银簪,耳畔是一对珍珠耳铛,她的脸黝黑粗糙,只一双眸子清澈明亮。
他知道她易了容,可她这身装扮让他看的心疼,她是镇北侯之女,是肃王府的太妃,是他一直想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的女子。
她本应锦衣华服,富贵安稳,如今却抛头露面,风餐露宿!
他此时有些恨皇叔,既然娶了她,为什么不能护她余生安闲无忧?
这些年,她的生意很成功,她的商道不仅在大齐,南疆、虞国、谭国、周边几个小国都有她的苏记商盟,如今又开通了西域这条线路,她已然是南境首屈一指的富商。
去年漠北边关,多地连降两个月大雪,她的商盟带头向朝廷捐赠了大批御寒药物、棉衣、棉被、火炉和木炭,其他富商也纷纷效仿,向朝廷捐赠了大量物资。
那些物资被运往边关,挽救了无数边关驻军和百姓,也帮朝廷渡过了一个巨大难关。
这些年来,每次地方有灾害,她的商盟都会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