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宽大斗篷,将帽檐压得很低,将一张脸遮挡住大半,根本就看不清容貌。
他推门走进屋子里,反手就又关了房门,可哪怕是这屋子里就只有他和吴良媛两个人,他也没有拉下帽檐的打算,而是直接走了过来。
他对那吴良媛并无怎么的尊敬之意,直接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随口道:“你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到。”
“嗯!”那吴良媛点点头,“我恐是路上别处什么岔子,所以就提前了一点出来,好在是一切顺利。”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有些焦急的回头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一眼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话就非得要兴师动众的把我约到这里来说,别再故弄玄虚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不能再外面耽搁的太久,一会儿还要赶回去。”
那人坐在她对面,已经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过他似乎是不习惯喝热茶,摸了摸茶杯的外壁,就先将杯子放下了。
“别卖关子了!”吴良媛见他这样慢条斯理的,不禁便有些急了,“你就直说吧,你说你有办法能帮我一举锄掉那个贱人?这话可是当真?”
“良媛娘娘想要做到什么地步?”那人终于开了口,却是单刀直入,直入正题。
吴良媛反而一愣。
她似是触动了某些记忆,右手不自觉的缓缓抬起来,摸上自己的腹部,然后眼中光线就映着火光一点一点被焚烧,逐渐演变的疯狂。
“我要她死!”吴良媛道,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要那个贱人不得好死,如果不是她在那里兴风作浪,挑拨是非,我也不会没了孩子,殿下也不会厌弃了我。我现在在太子府内的日子过的生不如死,这全都是拜颜玥,全都是拜那个贱人所赐的。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又岂能容她在眼皮底下逍遥自在,为所欲为?一定要她死了,才能消我的心头之恨!”
殷绍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可是目前算来算去,太子府里唯一得以顺利生下来的孩子也唯有皇长孙而已。这对他这个年龄的皇子来说,是很不正常的。其实这几年间,他的妻妾中并不是谁的肚子也没有动静,只是很不幸的包括太子妃廖倩华在内的好几个人怀孕之后却都意外小产,没能顺利的生下孩子来。
若论阴私手段,谁家的后院都有,更有很多是被捂在了后院里,不外传的秘辛。
吴良媛所言的那一次,就是曾经发生在太子府后院里的一件天大的丑闻。
那是两年多以前,太子妃廖倩华和吴良媛同时有孕,府里曾经很是热闹了一阵,可是就在廖倩华的肚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却突然无缘无故的滑胎丢了孩子。当时因为她怀孕之后就一度又过出血的症状,太医也嘱咐过让她要仔细保胎,这件事怎么看都只是件意外,可是廖倩华千辛万苦盼来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她根本就受不了,那一夜之间,她近乎疯魔了一样,勒令郇妈妈带人去查她的饮食起居,又叫了太医来,一句一句的盘问,最后居然真的就被她查出了猫腻来。其实不是有谁在她怀孕之后去出手害的她,而是早在她不曾有孕之前就有人提前对她下了狠药,那一剂药下去,她的身姿大为亏损,本来几乎是要杜绝了受孕的可能的,但也许是她的运气好,后面居然是意外怀上了。只不过还是因为先天缺陷,那孩子才终于是没能保住。
一番追查之下,所有的线索直指,就是当时同样有孕的吴良媛。
廖倩华哪里当时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直接杀过去,强行灌了吴良媛一剂堕胎药,也拿掉了她的孩子。
这件事当时他们双方互掐的很厉害,最后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自己的妻妾之间为了争宠居然闹出了这样的丑闻,殷绍肯定不能让此时外传,于是就勒令清理了一遍后院,将此事含糊了过去。事后他既没有怪罪廖倩华,也没有处置吴良媛,就只当是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想也知道,廖倩华是皇帝亲赐给他的太子妃,而吴良媛的母家背景也算雄厚,他不在乎多养这两个女人,却不能因为这两个女人的事情在朝堂上人给他穿小鞋。
此事不了了之,现在知道的人不多,就算知道的人也都守口如瓶了。
而后面事态平息之后,吴良媛还是不甘心,又一再的暗中追查,却发现真正对廖倩华做手脚的人其实极有可能就是颜玥。只不过当时时过境迁,就算她心里再如何的笃定,却拿不出证据来。就这么一直隐忍到了今天。
吴良媛的神色之间带着嗜血的狠厉。
那人在对面看着,却没什么特殊的情绪表露。
吴良媛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又皱了眉头看向那个人,“当初那件事,外人不知道,你的心里还没数吗?不用再来套我的话了,如你所见,我的确是将那贱人恨到了骨子里了。如果你真有本事替我锄掉她,我就只会感激,不会拖你下水的。”
这个人这不干不脆的,还真是多疑的很,她的心里便很不高兴。
那人只沉默的听着她说,半晌,方才目光深沉的重又端起桌上的茶杯晃了晃。
“三天之后,腊月二十三,这天她会去皇觉寺。”他说。
颜玥从进府的那一年就有这个习惯,而且那天是小年夜,其实不止是她,也有很多香客会选在这一天去寺里烧香祈福的,毕竟这之后接近年关,各家都要忙起来了,往后就不再得空上山了。
吴良媛听的云里雾里,“那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她似乎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的屏住了呼吸,低呼道:“难道你是意思是要趁着她出府,派人在路上——”
“他是太子侍妾,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截杀了?你觉得这事情能就这么糊弄过去吗?”那人不以为然。
再怎么说颜玥也是殷绍的人,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去公然的行刺她吗?打了殷绍的脸,殷绍会不追究?
“你到底要怎么做?”吴良媛的耐性几乎被消磨殆尽,越发的不耐烦。
“这个不用你管,你只要负责想办法说服太子妃那天能一起上山进香就好,剩下的事,我都能办妥。”那人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像是把握十足的样子。
“你确定,这一次一定能一举锄掉那个狐狸精?”颜玥那女人这几年在后院里屹立不倒,就是廖倩华都拿她完全的无可奈何,吴良媛可不认为她是那么容易就摆平的。
“嗯!”那人点头,却是信心十足。
吴良媛掐着手心飞快的权衡。
这几年之间她不是没有对颜玥下过手,可是那个女人却有能还,回回都躲过去,逢凶化吉。何况她手里还有皇长孙殷桀这张王牌在,还真是不好撼动的。
这一次有人主动提议要帮忙,不管成算有多少,这个机会她都该试试,就算实在不行——
吴良媛想着,就拿眼角的余光暗暗的打量那人一眼,心里冷笑不已。
“好!太子妃那里我来想办法。”最后,她便是飞快的拿定了主意,点头答应了。
她自认为是将那点儿小心思掩藏的极好,那人却于暗中看的分明,只是他明明看到了,却也丝毫都不介意,直接就站起来,举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等等。”吴良媛见状,就又大声叫住了他,狐疑道:“我是因为和她有仇,才容不下她,可说是你又是为了什么?你还一直没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了,难不成你也是和那狐狸精有旧?”
她是着实想不出来这人和颜玥之间能有什么交集,更别提是深仇大恨了。
那人止了步子,冷冷的反问,“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这么样的突然无事献殷勤,我怎么能放心?无缘无故的,你凭什么要帮我?我怎么能确定你是真的要帮我而不是挖了坑要给我跳?”吴良媛道。
她起身,顺手端起桌上的那个茶杯,举步朝那人走过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连这个道理良媛娘娘你都不懂,那么你就请回吧,回去之后也大可以当做是今天从来就没来过这里。”那人说道,依旧是语气平静,并不见恼怒。
“你生什么气?毕竟此事关乎你的生死和我以后的荣辱富贵,你由不得我不谨慎小心些。”吴良媛走到他面前,扬起脸脸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将那茶杯递给他,“我信你还不行吗?来,我敬你一杯茶,算是向你赔罪了。”
她的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眼尾一挑,颇多了几分轻柔的妩媚。
那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脸,却是丝毫都不为所动,然后就垂眸看了眼她手里茶杯道:“这杯子里放的是什么?”
“茶啊——”吴良媛的目光之中飞快的闪过些什么却被她极力的掩藏下去。
那人对她的每一个细小的举动却都是观察入微的。
他盯着那茶汤上面粼粼的水波,字字冷硬的再问,“除了茶水呢——”
言罢,就是全不怜香惜玉的抬手一推。
吴良媛被她推倒在地,茶水泼了她自己满身满脸。
“你——”她霍的回首,本来是要当场发作的,可是看到那人脸上一成不变的平静表情,就又强行压下脾气,只就重复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良媛娘娘,请您自重。”那人也不回答,只抬手将溅在他袖子上的一点水花抖掉,“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也可以不照我交代你的去做,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千万别犯蠢,否则的话——这一次要死的就不是她颜玥,而是你了!”
平心而论,吴良媛当年之所以能进太子府,肯定是因为她背后有个好娘家的关系,可是她能在殷绍那里受宠这么多年,本身的姿色就绝对是不差的。
这人面对美人投怀都还坐怀不乱,直接就推开了房门,甩袖而去。
在外把门的曲嬷嬷赶紧进来把吴良媛扶起来。
吴良媛只有些不甘的暗骂了一声,“榆木疙瘩!”
“娘娘,他还是不肯说吗?”曲嬷嬷掏出帕子给她擦拭脸上的水渍。
吴良媛一把夺了去,自己胡乱的抹了把,然后就看着半湿的帕子冷笑了起来,“他的口风倒是紧的很,本来我是想诱他喝下这五石散,一则在他神智迷失的时候或许能诱出他的实话来,二则这个东西会让人上瘾,他一旦服下,以后就要受我的牵制,没想到他居然不中计。”
她又不蠢,难道真会自寻死路的去给殷绍戴绿帽子吗?不过方才一时情急,也的确是动了美人计的心思,只可惜对方没买账。
因为不确定那人的真实意图,曲嬷嬷还是忧心忡忡,“那我们还要照他的意思做吗?”
“做!为什么不做!”吴良媛脱口道,目光中有阴唳的冷光闪烁,“横竖我也就只需要动动嘴巴,回头如果他安排的事情出了什么纰漏,谁能证明是我和他里应外合的?全部推掉也就是了。”
这本来就是她一开始的打算。
有人肯替她出手锄掉颜玥这个眼中钉,又不用她担风险,她何乐不为?
曲嬷嬷还是怎么都想不通,“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太子妃也一起上山去呢?”
“八成——”吴良媛想了想,也是半点头绪也没有,最后只能思忖着道:“可能是他的手里握了那狐狸精什么把柄吧,让廖氏那个毒妇在场——是为了可以借她太子妃的名头,当场就处置了那贱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一天就是颜玥的死期了,实在是很值得期待。
*
腊月二十三。
颜玥按照惯例,因为要上山进香,她就特意早早起身,留下了宝琴在府里等着照料殷桀起身,她自己则是带了宝音匆匆的收拾准备出府,不曾想主仆两个到了大门口的时候,却见那大门口已经热闹非常,被人和车马堵的水泄不通。
“小姐,是太子妃她们。”宝琴低低的提醒道,心中不由的深深戒备了起来。
颜玥拧眉看过去一眼,也是心中警觉,莫名就先添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一行人会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
不过她的行程不能变,她便又很快的定了定神,仍是若无其事的往外走。
这个时候,廖倩华本来是带了安意茹和吴良媛两个从后院出来,不曾想却又被宋楚兮和文馨公主给堵了,说是听说他们要去皇觉寺上香,想要跟着一起出门走动走动。
“太子妃您也看到了,文馨公主这几天都一直闭门养病,既然娘娘要出门,就带上我们一起去透透气吧!”宋楚兮笑道:“而且我听说皇觉寺里的大和尚们能掐会算,是极灵验的,也刚好是想去烧柱香,顺便求个护身符用用。”
文馨公主本来其实是可以不必配合她,一定要跟着她一次来凑热闹的,却奈何这段时间她被关在这太子府的后宅之内哪里也不能随便去,本身就快被憋疯了。
眼前的机会难得,所以宋楚兮一提,她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就点头答应了。
因为她两人是客,廖倩华虽然很不喜欢宋楚兮这样凡事都要自作主张掺合的行径,但也要顾全大局,也不好就是严词拒绝两人。
宋楚兮于是就又看着继续说道:“不过就是额外多加一辆马车而已,太子妃就行个方便吧?”
“这都不是问题,只是公主的身子才刚有了起色,这一趟我们又是乔装前往,侍卫随从都不会带的太多,眼下已经是年底了,到处都人多,本宫是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会再惊了文馨公主。”廖倩华仍是委婉的推诿。
“这里是堂堂天京,天子脚下,太子妃是对您自己国中的民风的风评就这么低劣,还是觉得本宫便会该是这么不经事儿的?”这一次记开口的人,是文馨公主。
因为殷绍现在算是半软禁她了,她这段时间都心里不痛快,所以对廖倩华也就没留什么口德。
安意茹和吴良媛是不会管廖倩华的闲事的,全都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文馨公主等着片刻,见廖倩华还是不肯答应,就不由的恼怒起来,道:“既然太子妃怕担责任,那是不是要本宫当场签下保证书,跟您保证,这一趟本宫出门若是会有什么闪失,全都和您无关?”
眼见着场面僵持不下,冯玉河就不得已的上前劝道:“公主殿下,我们娘娘真的就是一番好意。”说完就又转向了廖倩华,隐晦的打圆场道:“娘娘,上山进香的时辰不好耽搁,文馨公主大病初愈,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不如这样吧,属下给您再额外调派多调派一支侍卫随行,这样应该就能确保这路上的安全无虞了。”
皇觉寺就在天京的近郊,来回一趟也也就三个时辰左右。
本来那吴良媛就迂回了一下,并不是自己求着廖倩华一起去上香的,而是叫人怂恿了安意茹,殷绍本来就宝贝安意茹,安意茹一提她就答应了,让廖倩华带着几人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颜玥这会儿一出来,吴良媛和安意茹就齐刷刷的抬眸朝她看过来。
颜玥面色如常,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去和廖倩华见礼,然后就微笑道:“怎么太子妃今天得闲,也是要去皇觉寺进香的吗?”
“年底了,是要上山烧香祈福的。”廖倩华冷冷道。
旁边的吴良媛就有些尖刻的插嘴道:“怎的,有些人是在咱们这东宫后院里住的太逍遥自在了,就以为连皇觉寺里都是由她做主的?难道哪里的香火就只有她供奉得,咱们都不行吗?”
反正这些女人之间勾心斗角从来都没停过,颜玥也不在意。
只安意茹从旁冷静的观察,想要从颜玥的形容之间看出点什么破绽来,因为她无意中听谁提了一句,说颜玥年年都这个时候去皇觉寺,好像是有什么猫腻的样子,于是她就去求了殷绍,一心都等着抓颜玥的小辫子。
这几个女人不怀好意,颜玥已经明显看在眼里了,不过她却不怕,反正她就是去烧香祈愿的,随便这些这些女人,爱跟着就跟着好了。
她也不和那吴良媛逞口舌之快,只对廖倩华又福了一礼,提醒道:“娘娘如果要去进香的,就最好是耽搁了,省的误了行程。”
言罢就率先下了台阶,上了自己的马车。
廖倩华看见了这几个女人就心里膈应,脸上表情就不怎么高兴的对冯玉河道:“照你说的,再调派一队侍卫跟着吧!”
“是!”冯玉河应了,赶紧去办。
廖倩华领头上了马车,另外两个女人一门心思的盯着颜玥,也不管宋楚兮和文馨,宋楚兮就回头对文馨公主露出一个笑容,“公主,咱们也走吧?”
文馨公主看她一眼,然后就冷哼了一声,走下台阶。
因为临时要给她们两个再准备马车,行程上就又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一行车马出了巷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全亮了。
这一天廖倩华并没有用太子妃的依仗,而是乔装出行的,一行人走的比较低调,路上倒是顺利,什么事情也没有。
待到从皇觉寺的大门口下了车的时候,文馨公主就冷冷的侧目看向了宋楚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说,你今天怂恿我出门来,到底是打得什么鬼主意?”
“公主还是觉得我居心不良啊?”宋楚兮笑道,顿了一下,有反问,“知道我没安好心,你还跟着来?”
文馨公主闻言一愣,她却不再多言,挥挥手示意舜瑜推着她的轮椅进了寺庙的大门。
因为是要蹭太子府的车队的,而文馨公主又有随从要带,所以今天舜瑛就留在了太子妃。
那几个女人进庙之后就各自烧香去了,宋楚兮则是去找小沙弥给写了张护身符就从那大殿里转身出来了。
那些女人要拜佛,肯定要折腾个一两个时辰,宋楚兮无事可做,就让舜瑜推着她在寺里到处逛逛。
舜瑜推着她的轮椅去了僻静的后山,漫无目的的在青石小路上走。
因为这一片地方都是禅房,白天的时候没什么人出入,就分外的寂静。
这皇觉寺里有个规矩,那就是从来不种常青灌木,所以四季罔替的接起变化在这寺庙里会十分的明显。
这时候,沿路两边所有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地面上也被清扫的十分干净,一片叶子,一点泥土也看不见,就这么一路走过来,真的会给人一种不似在凡尘的感觉。
主仆两个一边走一边赏景,正在各自走神的时候,宋楚兮不经意的一抬眸,却见前面一望无际的冰凉石板路上多了一抹异色。
这石板路两边都是院落禅房,前面大约是隔了一个多院子的地方,那门廊底下的台阶上正百无聊赖,托腮坐着个粉嫩嫩的团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带她上山进香的缘故,殷湛这天给她穿着的衣裳倒是相对的素净了许多,虽然也是粉色打底,但那颜色却是极淡,乍一看去只像是化开在水中了的浅浅的水粉的颜色。
彼时那小丫头托腮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坐了多长时间了,这会儿正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的往下掉脑袋。
“暖暖!”宋楚兮忍俊不禁,便就扬声唤她。
她这一声,极响亮,不止那粉团子吓了一跳,就是舜瑜也打了个哆嗦。
粉团子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先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但是瞪着眼睛,还没能回魂儿。
宋楚兮示意舜瑜把轮椅推过去。
那小丫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有些清醒了过来,赶紧提了裙子站起来,她正睡得迷糊,这会儿便不怎么愿意动,一步一步慢吞吞的迎过来,一边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呵欠道:“楚楚姐姐,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我最近陪文馨公主暂居在太子府,今天太子妃她们上山进香,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宋楚兮道,拉过她的手在手里摸了摸,“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爹呢?”
“爹爹去和悟法大师父讲经了,我听不懂。”殷黎说道,又伸展着一双短短的小胳膊打了个呵欠,眼泪就挤出来了。
舜瑜赶紧递了帕子,左右观望道:“那位宣王殿下不是武将出身吗?他居然也信佛吗?”难不成是因为自身杀戮太重,所以才来这里求高僧点化超度的吗?
宋楚兮拿了帕子给殷黎把眼泪擦掉,唇角无声的扬起一抹笑。
殷湛当然是不信佛的,只不过他的母妃舒太妃自幼礼佛,是个将此视为圣物,十分虔诚的女人,得益于她的关系,所以殷湛和这皇觉寺的方丈悟法和尚很有些渊源。
只是宋楚兮却没想到,他们父女两个也刚好这么巧在今天上山来了。
便帕子递换给了舜瑜,宋楚兮就又拉过那小丫头的小手握了握。她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身上连件披风都没穿,这会儿小手冰凉,宋楚兮唯恐她方才打盹儿的时候要着凉,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这才放心了些,含笑问道:“都没披件鹤氅就跑出来,你不冷吗?”
殷黎前面是打盹睡的迷糊了,这时候宋楚兮的掌心温热,抓着她的小手,她是真的开始觉得冷了。
宋楚兮和舜瑜的衣服她都穿不了,小丫头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就盯上了宋楚兮搭在膝上的毯子,用手指着道:“楚楚姐姐,你的腿还没好吗?我每次见你你都是坐着的。”
“好多了,不过么——”宋楚兮道,她的这个身体状况,就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去跟个小丫头片子解释清楚了,于是就只含糊道:“因为我想偷懒,不想走路啊……”
话音未落,那殷黎就已经飞快的掀开她膝上的毯子,手脚并用的爬到她腿上。
宋楚兮主仆两个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摆好了姿势在宋楚兮腿上安好了窝,结结实实的做好,然后扯了那薄毯将从脖子往下都牢牢的一裹,等到安顿好了自己,她方才向后扭头冲宋楚兮咧嘴一笑,“我也想偷懒。”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道:“现在不冷了。”
这粉团子如今都还有点婴儿肥,舜瑜是真的心疼宋楚兮那双金贵的腿,正要开口说话,宋楚兮却冲她摇了摇头,吩咐道:“走吧!”
舜瑜无奈,只能推了轮椅继续往前走。
那殷黎是头次用了这个东西代步,自己就觉得新奇不已,一边坐着也不安分,摇头晃脑的左右观望。
宋楚兮怕她掉下去,就从毯子底下探手圈住她。
其实总共算下来,宋楚兮和她碰面这也不过只是第三次,可这小丫头却不怕生,一点也不和她见外。
宋楚兮是想着以殷湛的为人,应该是不会把个女儿养成了不知世事凶险的傻小姐的,可是这孩子这么自来熟的举动也怪愁人的。
因为捎上了她,舜瑜走到前面的路口就拐了弯,折返前院的方向去。
宋楚兮没事可做,就逗了那小丫头说话,问她道:“暖暖,上回见你的时候我忘记问了,你今年几岁了?”
“嗯……”小丫头想了想,然后从毯子底下掏出一只胳膊,张开一个巴掌在她跟前晃了晃,过了一会儿,又从另一边掏出另一只手,再笨拙的笔画了一个大拇指出来,“再过七天,就是六岁了。”
这小丫头说是只有五岁,但心眼却比普通七八岁的孩子都多。
宋楚兮想了想,她嫁给殷绍的那几年,的确是很少见到殷湛出现在天京之内,那段时间,北川方面的战局初步平定了下来,恍惚那段时间他都一直呆在自己的封地临阳。殷黎六岁,比殷桀就大了伴随左右,就该是那个时候出生在临阳的,只是大约还是因为皇帝一直不肯承认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所以这孩子的存在开始的时候就一直没有被曝光。
不过这么一想,宋楚兮对殷湛曾经信誓旦旦一定要娶的那个女人就更加好奇了起来。
她抬起一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问道:“暖暖,我怎么就只听你提你爹爹,你娘呢?你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爹爹说她病死了。”小丫头脱口说道,那语气随意又自然到真的就好像是和她完全无关一样。
宋楚兮愣了一愣,这一瞬间她突然就像是明白,为什么上一次在太子府遇到殷湛时候他对廖倩华那些人的态度为什么会冷淡如斯。
想必是到了今天,皇帝都没有如他所愿,给他所爱的那个女人一个公开的名分。所以在殷黎的面前,他都不愿意随便提及。
那男人,但凡是他想做的事,就绝对没有妥协的余地,看来现在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肯定也不和睦。
宋楚兮的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又再垂眸看向了殷黎道:“暖暖你会想她吗?”
“我不想她!”那小丫头还是想也不想的就摇头,“我又不喜欢她,只有我父王才喜欢她呐!”想了想,就又甜甜的笑了,那笑容里带点儿小狡黠,又有点儿小窃喜,道:“不过现在父王只喜欢我一个人就够啦!”
所谓童言无忌,宋楚兮看着她这浑然不知愁的一张脸,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舜瑜推着轮椅一路前行,又走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眼见着前面拐过去就是大殿了,宋楚兮就把那小丫头才从腿上抱下来,放在了地上,然后摸摸她的头发道:“那边的禅房应该就是悟法方丈的了吧?”
她侧目,看了眼那正殿后面,右边的一个清净的小院子。
“楚楚姐姐你也要去听那大和尚念经吗?”殷黎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可听不懂那些。”宋楚兮笑了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跟着就是话锋一转,道:“不过刚刚我的丫头推着你走这么长一段路,你不是该谢谢她?”
殷黎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站在宋楚兮身后的舜瑜,却似乎并不打算有任何的表示。
她从小受到的就是皇室贵女的教育,而作为皇室成员,都是有特权的,她实在是不需要对一个婢子道谢。
这些都是她的出身所决定的东西,宋楚兮也不试图将她的这份认知强行的掰回来,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纸包塞到她的掌心里道:“你就帮我个忙吧,这里面是一个生辰八字,你帮我拿这个进去,请悟法方丈帮我卜一卜吉凶。”
殷黎捏了那黄纸包在手,不解道:“姐姐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
“我?”宋楚兮敷衍着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腿道:“我这个样子进去,不庄重,是要亵渎神明的。”
殷黎是从来就没看到她站起来过的,就只当她是不会走路,想了想就点点头,“好!那你等着我!”
说完就提了裙子转身跑进了对面那个小院里。
舜瑜看着她脚步蹒跚的迈过高高的门槛,就低头看了宋楚兮一眼道:“小姐您那个护身符里放着的,是大小姐的八字吗?”
“嗯!”宋楚兮点点头,眼底神色只在一瞬间就转为凝重,思忖着慢慢说道:“已经四年多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算暂时寻不见她的人,我也总要知道她的生死的。”
宋楚琪失踪,这件事拖得越久,其实她生还的机会就越是渺茫。
虽然悟法老和尚的推算未必就会准确,但这个时候,除了诉诸神明,宋楚兮也实在是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只不过她如今自己就是个异类,所以方才进寺之后都还在犹豫着不想随便往那么有灵性的地方凑。
现在有那小丫头代劳就最好不过了,她亲自去求,悟法和尚未必肯于赏脸,但是他和殷湛有交情,这么点儿小事,他应该是会帮忙的。
这边宋楚兮主仆都一直若有所思的等着,一直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小院里面禅房的门才被再度打开,殷湛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起走了出来。
宋楚兮虽然不是很想和他打交道,但既然是正面碰上了,她也不能扭头就走,于是就微微的露出一个笑容,颔首道:“见过宣王殿下!”
殷湛只看了她一眼,态度冷淡的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殷黎十分热情的挣脱他的手跑过来,把手里抓着的护身符递给他,一面得意道:“大和尚开过光的,他说灵!”
没有给出占卜的结果,却给她将这护身符开了光了,那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宋楚琪还在人间?
宋楚兮和舜瑜的精神齐齐一震。
“小姐——”舜瑜急切的低呼一声。
宋楚兮从殷黎手里接过那护身符在指间捏住,过了一会,就递给了舜瑜道:“既然是方丈给开了光了,那你就帮我送到殿内供奉吧,记得多添一点香油钱。”
横竖宋楚琪现在又不在这里,这护身符她拿着也没用。
“是!”舜瑜应了,想着就她一个人,就不是很放心的嘱咐道:“那小姐您先别乱走,奴婢去去就来。”
“好!”宋楚兮点点头,目送她离开了,就转向了殷湛道谢,“还要谢过殿下和小郡主的成全了。”
“上回你替黎儿解围,本王理应送你一份谢礼。”殷湛道,说完就招呼殷黎,“我们走了!”
殷黎有些恋恋不舍的又看了宋楚兮一眼,却还是很乖的朝他身边挪去。
这边殷湛牵了她的手刚要举步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就是一个女人尖锐的咒骂声。
宋楚兮扭头看去。
身后和悟法的院子相对,也是一个布置了禅房的小院子,彼时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妇人正带了两个粗壮的汉子从那院子里拽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出来,那女子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额头磕破了,脸上都是血,两个汉子拽着她往外走,她却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说什么都不肯,两边的袖口滑下去,胳膊上都是新旧不一的鞭痕,看上去十分可怖又可怜。
“你个小娼妇,你会为你躲到这佛门清净地来了我就那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你告诉你,你是我飘香院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就算拿到佛祖的跟前来说也都是这个理儿。不接客?不接客老娘就打到你肯接客,你再跑一次试试看?看我不先打断你的腿?”那胖妇人骂骂咧咧,嗓门奇高,倒是一副大肆宣扬的样子。
“我不去!我不回去!刘妈妈你饶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还你的银子——”那女子哭喊着大声求情。
不过就是一出逼良为娼的烂俗戏码。
宋楚兮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那样大慈大悲的心肠,也懒得去管这闲事,不过这进庙烧香的善男信女很多,保不准就有谁慷慨解囊的。
殷湛更不可能会管这样的事,本来正牵着女儿的手要走,突然看到宋楚兮这么个女子竟然露出这样冷漠的神情来,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也正是这一眼的间隙,刚好从前殿上香出来的廖倩华一行也刚好听到了动静绕到了这边来。
“十一皇叔?”看到殷湛在这里,廖倩华肯定是不能视而不见的,被众人拥簇就要往这边走。
却不曾想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那个正要被人拖走的丫头突然大力挣脱,许是瞧着廖倩华这一行人的衣衫华贵,就想要扑过来碰碰运气,她一头撞开那个扯着她的汉子,扭头就朝廖倩华腿边扑过来,“贵人救——”
郇妈妈精干的很,哪里能让她扑过来冲撞,当即上前一步,抬手就将她推开了一边,怒骂道:“大胆的刁民,谁给你的胆子竟敢随便冲撞我家主子?你不要命了?”
那女子本来就是受过不少的折磨,浑身软塌塌,被郇妈妈只推了一把,就跌倒在地。
这一下,就刚好是摔在了走在后面的吴良媛和颜玥跟前。
“哎呀,脏死了!快滚开!”吴良媛立刻后退了一步。
那女子许是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如此薄凉,呆坐在地上,不由的愣住了,畏惧的茫然四顾。
“还不把她给我抓起来!”旁边那浓妆艳抹的胖妇人厉喝一声,转眼就又变化了一张笑脸想要凑过来给廖倩华等人赔罪。
两个汉子上前,又要提那女子起身,那女子的目光绝望的自人群里晃了一圈,却是突然眼睛一亮,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表情,一下子就再度挣脱了两个汉子又往前扑去,一把牢牢抱住了颜玥的腿,喜极而泣道:“大小姐救我!”
颜玥被她这一撞,顿时就懵了,不由的皱了眉头。
宋楚兮从这边瞧见,却是突然目色一寒,心里咯噔一下。
那边那胖妇人尖声叫嚷着,赶紧过去掰那女子的手,一面赶紧给颜玥赔罪道:“这位夫人您莫怪,这是个疯妇,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的。”
按理说她那体格要制住那么个被凌虐到只剩下半条命的女子根本不在话下,可是那女子却如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就是死死的抱着颜玥的腿不放,一面凄声嚷道:“小姐!大小姐!您救救奴婢,奴婢是絮儿啊!您不认识我了吗大小姐?我娘伺候了夫人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小姐,看在仙逝的夫人的面子上,求您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这话听着似是没头没脑的,颜玥的神情一怒,只就不动声色冷笑着踹来了她,凉凉道:“你认错人了吧?什么大小姐?又哪儿来的什么夫人?”
这个时候,吴良媛已经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人所谓给颜玥布下的局。
那女子被踢到一旁,胖妇人才要过去拉她,吴良媛却是赶紧抢了一步上前,将她给拦下了,只做困惑道:“怎么回事?她管谁叫大小姐呢?”
这个女人,难道是颜玥以前家中的奴婢?可是据说这颜玥在家中是排行第二的,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这个女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
廖倩华的目光微微一动,干脆起身走过去,捏了那絮儿的下巴打量她,狐疑问道:“你说——你娘是哪家的奴婢?服侍的又是哪位夫人?”
“廖家!”那絮儿如是找到了救星,连忙回道:“奴婢的娘是征西大将军廖家的奴婢,是二夫人的贴身侍婢,唤作苏青娘的。”
征西大将军廖家?那不就是她自己的本家吗?而所谓的二夫人,就是廖弈城和廖容纱的母亲乔氏了,那么现在这丫头口中所谓的大小姐岂不就是——
石破天惊,廖倩华整个人都如遭雷击,一下子就完全失去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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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又是肥肥的一章,我是勤快的岚宝,快夸我~
ps:今天放大招,有点小激动。然后我有事要出门,这个还没饿捉虫,宝贝儿们先将就,晚上回来我再改错别字,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