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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四更。

一场绵延了数日的大雪,将整个天京妆点起来,白日里看去银装素裹,很有几分文人骚客的情怀,但这入夜之后,天寒地冻,却明显透着几分森然的鬼气来。

下半夜开始,雪下的就小了。

城西驿馆门前把门的几个侍卫偷懒聚在门廊底下躲避寒风,几个人,小声的调笑着说几句荤话,再不时的偷喝几口烈酒,都只盼着这一夜能早些过去。

突然,巷子外面的西大街上有马蹄声响起。

那动静落在寂静无声的雪夜里,不由的就叫人心里发慌。

几个侍卫匆忙的收拾了酒囊,拔刀出鞘,严阵以待。

许是雪路难走的缘故,一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巷子外面几人骑马拐进了巷子里,借着他们手中灯笼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到几人穿着的竟是宫中禁军的衣物,几个侍卫方才放松了警惕。

十六名禁军侍卫护送了一位内监前来

把门的侍卫不敢怠慢,领头一人刚忙迎下台阶,“这位公公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陛下有旨,宣在京的正三品以上官员和各部藩王领主即刻进宫见驾。”那内侍的嗓音尖锐,更是带了一种鼻孔看人的神气。

这三更半夜的,皇帝怎么会突然召见群臣?

侍卫们都不是傻子,皇帝在宫变中受了重伤,情况一直都不太好,这个时候紧急传大臣——

十有*,是伤势有所反复,保不准就是大限将至。

“公公快请!”侍卫们不敢怠慢,赶紧开门把人让了进去。

这个时辰,端木岐自是已经睡了。

长城听了那太监的来意,进去报他。

隔着一张巨大的屏风,端木岐披头散发的坐在床上,显然并没有当回事。

“少主,宫里的这道圣旨来得古怪,难道是成武帝大限将至?”长城神色凝重的忖道。

端木岐一直垂头坐在床上,看样子像是突然被吵醒,精神不济。

长城并不敢过分的催促他,正在怀疑他是不是又睡过去了的时候,里头才传来端木岐的声音,“那个丫头……”

上午那会儿,宋楚兮走了他就没再管了,长城本来就为了这事儿悬了好久的心,只此时听他不合时宜的问起来,却反而一愣。

那屏风后面,端木岐抬起了头,似是仰天缓慢而绵长的吐出一口气。

长城才刚要回话,他已经掀了被子下了床,扯过挂在旁边架子上的衣袍穿戴。

因为他人在屏风后面,长城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也就无从揣摩他的心思,也只愣神了片刻,端木岐就已经穿了衣裳出来,“走吧!”

长城一愣,神色忧虑,“少主真要进宫去?”

“怎么?你还当心他们会有本事叫我有去无回?”端木岐调侃,语气半真半假。

他举步跨出门去。

长城赶紧收摄心神,跟上去,还是不放心道:“这三更半夜的,宫里突然传旨,总觉得是有些蹊跷,少主还是小心些好。现在已经四更,不如拖一拖,晚半个时辰,待到进宫的时候天就差不多该亮了。”

“有些事,自然是因为必须做在夜里,这道旨意才会这么及时,赶在这半夜送来的。”端木岐并不以为意,边走边道:“这天气挺冷,我不骑马了,吩咐备车。”

长城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多言,“是!”

端木岐手下的人个个精干,很快就准备好了车马。

端木岐却也没有特别多带人手,只带了一队三十六名亲兵,然后由长城亲自护卫着,跟着那一队禁军侍卫走了。

大门口把守的侍卫都很本分,待到目送人马出了巷子,忍了许久的他们方才低声的议论开了

“这大半夜的召见三品以上的京官,这事情怎么听着好像有点不对劲啊,难道是皇上……”

“别胡说!如果是皇上有恙,咱们在这里,就算看不见,也该听到丧钟了。”

“反正这事儿是不太对劲,就算皇上这会儿还在,恐怕也是……”

“都闭嘴!这种犯忌讳的话你们也敢乱说?不要命了?”

领头那人沉声叱道,众人匆忙的闭了嘴,仍是躲在门廊底下靠在一起取暖。

端木岐那一队人马走得并不是很快,因为路上积雪太后,行进的速度比平时起码慢了一倍。

一行人艰难的自西大街上跋涉而过,待到终于拐过了街角了,沿路一座废弃多年的宅子的院墙里面突然有人影连闪,几十个人身法灵活的翻墙而过,迅速朝相反的方向,城西驿馆奔去。

*

端木岐自打上了马车开始就闭目养神,似是对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口谕半点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马车慢悠悠的走着,一直过了一个多使臣才在宫门之外停了下来。

“端木家主,到了!”外面有侍卫禀报。

一直又等了一会儿端木岐才推开车门,懒洋洋的从里面探头出来。

彼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但是因为阴天,天地间还是一片森然的冷气。

长城的手压在腰间佩剑上,脸色十分之难看。

端木岐美目流转,四下里扫视一眼。

这周围空旷一片,别说车马,就是车辙都不见多余的一条。

那太监当时说的是皇帝的口谕,传召了正三品以上的所有京官进京的。

这话的漏洞——

实在是太明显了。

明明就是受骗了,这里面,恐怕还是一个险局。

“少主——”长城低低的提醒了一句。

端木岐却无所谓的略一抬手,打断他,撑着车辕跳下车道:“你们就都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这里分明就是有猫腻的,长城哪能放心?可是想要开口规劝,看到端木岐那没事人一样的表情,就又只能把将要出口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是!”长城垂下头去,拱手道。

宫里有人抬了步辇出来,端木岐没有拒绝,坐上去之后就手撑着额头,继续闭目养神,似是对他此时的处境会前途凶险都全部在意一样。

一路上,跟在旁边的那个内侍都不住的侧目去打量他的神色,一面心里紧张的嘀咕,唯恐会出什么意外,一面更是心里暗暗佩服这位端木家主的胆量和气魄

宫里所有御道上的积雪都随时有人看着清理,一行人走的很快,拐了几个弯,吹了半晌的风,停在了一座宫殿的广场上。

端木岐睁开眼。

眼前的宫殿巍峨,却因为屋顶上盖了一层雪而显得格外的荒凉冷清。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亮堂了起来,只一大清早,还是显得格外的寒冷。

他下了步辇,也不多问,直接举步进了正殿。

那殿中点了火盆,也燃着宫灯,不过却空无一人。

有宫婢进来送了茶水,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放下茶盏就又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端木岐自始至终都什么也没问,只他也没去动那茶水,然而兴致很浓的负手站在一张巨型的屏风前面,欣赏上面的字画。

今天的天气不好,即使风雪停了,天气也一直没放晴,左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再和这屋子里的灯火互相一辉映,这感觉确实不怎么好。

端木岐正看那画看的入迷,身后的殿门才又重新被人推开了。

他也不回头,仍是心平气和的赏画。

殷述从外面走进来,先是瞄一眼放在桌上的茶盏,走过去摸了摸,见到已经没什么热气了,就一抬下巴,“换了。”

“是!”门口的宫婢小声的应了,匆忙的捧着茶盏出去,不多时又送了两杯热茶进来。

“端木家主怎么兴致这样好?”殷述调侃道,随意往椅子上一坐。

“那又康王殿下兴致好?守着皇帝陛下尽孝还能抽空过来同我叙旧?”端木岐笑了笑,这才转身,也找了张椅子坐下,陪他喝茶。

两个人,当真就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

殷述浅啜一口茶,这才眉目含笑的看向了他,“过来的人是我,端木家主难道就一点也不意外?”

“意外?”端木岐笑了笑,手指轻轻叩了下茶碗的外壁,“放眼如今这皇宫之内,除了康王殿下,还有第二个人可以这样来去自如的为所欲为吗?”

他说着,顿了一下,眼底笑意就越发深刻的看着殷述道:“这一次,又假传圣旨了?”

殷述对他的打趣也不在意,眉毛一挑,继续饮茶。

端木岐也不觉得扫兴,也跟着喝了口茶,就轻轻的叹息道:“我能不能问,这一次的这个人情你是卖给殷湛的还是宋楚兮的?”

殷述抿了抿唇,低头盯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汤,忽而就嘲讽的笑了,“端木家主你果然是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既然明知道这是一出调虎离山的戏码,为什么还要极力的配合?”

端木岐知道是有人故意引他进宫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殷述的心里就笃定的知道,他们糊弄不过这个人,只不过当时听内监过去禀报说端木岐真的应邀入宫的时候,他的心情也着实有几分复杂的

不仅仅因为端木岐的自投罗网,也是以为宋楚兮对这个局势的整体把握。

当时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就质疑,万一端木岐不肯就范怎么办?但是她却很笃定的说,端木岐一定会配合的。

做了这件事,真的是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殷述的心里自嘲的笑了笑,面上却是不显。

他重新抬眸对上端木岐的视线,淡淡道:“端木家主这一次你还真是算错了,本王曾经的确是年少轻狂,有些逾矩和不合规矩的地方,但若要说到假传圣旨——有父皇圣言在上,你又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着,顿了一下,继而正色摇头道:“你猜错了,我没有假传圣旨,也没有给任何人卖人情,难道口谕的确是父皇下的,请端木家主你进宫坐坐,也是父皇开的金口。本王只是闲着无聊,又觉得咱们好歹相识一场,孤儿过来见了面,陪你说说话罢了。”

端木岐是听到这里,眉头才忍不住的微微一皱。

他一直都注意着殷述的一举一动,并且确定他没有说谎。

可是——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宋楚兮直接来找的人居然不是殷述。

殷述见他破天荒的走了神,唇角就又弯起一笑容,感慨道:“不管什么样的人情,但凡借了,就总是要还的。”

这话他说得若有所失。

端木岐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瞧见他眼皮似是落寞的一点情绪,那感觉,竟如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是了。

宋楚兮那个丫头,从来都是明算账的。

她之前就已经欠着殷述的人情了,这一次又是这样一件大事情,如果她还要走殷述的关系——

明知道殷述对她的心思不纯,她如果再找上门来,那便是*裸的利用了。

她的确是不择手段,并且大多数的时候也很没有原则,可是有一条原则却很清楚——

她绝不拿自己的感情做交易。

当初对他是那样,明知道随便给两句话哄哄他,他们之间就还可以继续逢场作戏的走下去,可她却偏偏要把话说的很明白,欠他的就是欠他的,绝对不会因为人情和感情对他妥协。

而现在,她对殷述,大抵也是这样吧。

端木岐是没什么心思去替殷述悲春伤秋的,他很快的收摄心神,又喝了口茶,然后摩挲着茶碗的外壁慢慢道:“这么说来,她们宋氏已经对你北狄的朝廷投诚,敢做你们朝廷的鹰犬了?”

殷述眨眨眼,随后也是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就事论事的笑了,“至少在父皇面前,她的话是这么说的。”

“哼!”端木岐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

殷述就又继续说道:“端木老家主当真是一奇人,明知道朝廷忌惮,他干脆就釜底抽薪,直接就死遁了,用一个草包端木旸来掩人耳目,解除朝廷对你们端木氏的戒心。端木旸掌权的那几年,足够你和他里应外合,继续在背后运作,巩固实力了吧?如今六年已过,想必你们祖孙二人是已经将一切都筹谋打算的纯熟了。这样的欺瞒,你但是知道,这已经触动了父皇的底线,他很生气,我还从来没有看他胜过这么大的气。这种情况下,那丫头投其所好,主动表示要出手帮他谋划此事,他是不可能拒绝的。毕竟——皇祖母的那点私事虽是叫他丢了面子,可丢面子也比丢了江山皇位要好的多,象形之下——打击击垮你们端木氏的阴谋,这才是当务之急。”

端木项那人,因为太出色了,从很早眼前开始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当时他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干脆就设计了一出假死的戏码,借故脱身了。当然了,端木岐是他承认的最合适的继承人,为了彻底打消朝廷的疑虑,那个家主之位自然也不能由端木岐来继承。于是他们祖孙两个联手演了一场戏,让老夫人岳氏做内应,协助端木旸上位。端木旸是个没有野心只贪图眼前利益的人,朝廷方面果然就慢慢的对他们放松了警惕。

这其中的几年,想想端木项隐在暗处和端木岐联手在布置筹谋的事,换成是任何人都要胆战心惊的。

明面上的敌人,再强大都不可怕,可怕就可怕在他是躲在暗处的,他看得见你,处处针对你,而你——

却是拿他毫无办法的。

皇帝这一次马失前蹄,是真的足够将他气得半死的。

端木岐弯了弯唇角,“你们出面把我引到这里,还是打的我祖父的主意?”

殷述并不否认,“如果皇祖母她不够资格请得老家主现身,那么同样对他死心塌地,为他隐忍了多年的他的原配夫人——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分量?”

端木岐明明什么都猜到了,他还这么配合?

这一点,是让殷述心里最没底的。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端木岐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

端木岐却也没有遮掩。

他垂眸又抿了口茶,随后便就半真半假的笑了,“我祖父他能隐忍至今,甚至把端木旸都推出去做了垫脚石,楚儿她是女子心肠,又任性惯了,她那些想当然的以为,你不会也当真了吧?你真以为我祖父他是会为了这种事就会不顾大局的吗?”

宋太后不足以打动他,岳氏难道也不行吗?

“原来如此!”殷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会这么配合的进宫来了了,原来你只是因为确信这一次我们做的就只会是无用功。”

端木岐笑了笑,不置可否。

宋楚兮那丫头的执念一旦被激起来,那就是谁也奶喝不了的,她居然不惜向朝廷投诚,也一心要引端木项现身。她这么急切又迫切,说到底,还是因为宋太后,还是想要赶在宋太后死之前,把端木项逼出来的。

思及此处,端木岐突然深深的探口气。

他站起身来,又踱步到那扇屏风前面,过了一会儿却又突然改了口风道:“其实还真说不定,我祖父他本身也不就是那么个铁石心肠的人。”

“应该吧!”殷述道,语气中却是别有深意。

他坐着没动,只看着端木岐的背影道:“就算皇祖母和端木老夫人加起来的分量也都不足以撼动端木老家主,毕竟现在端木家主你人也在这里,再加上一个你——这成算总会是要大些了吧?”

宋楚兮当是不会抱着这样的心思的,这却应该是皇帝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端木岐闻言,就听了笑话一样的浅笑出声。

“怎么?”殷述皱眉,起身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而立,偏头去看他的侧脸,“他对你报以厚望,你又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继承人。说句不好听的,他端木项年事已高,还指望他的阳寿能有多长?端木氏没了他,损失或许不会太大,他总不会舍得端木家主你也跟着一起折在这里吧?届时——就算你们之前的布署在如何的周到,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还不是一败涂地?”

端木岐的面色不变,唇角却是猝不及防的勾起一抹明艳到近乎勾魂的弧度。

他也回转头来,定定的看着殷述的眼睛,字字清晰的确认道:“你那么确定,没了我,端木家就再没人能玩的转了?”

他的语气,也说不上只是揶揄还是自嘲。

殷述一眼望进了他星光闪烁的眸子里,心中先是茫然,但是他本就思维敏锐,再细细一想,不由的就变了脸色。

端木岐见他如此,脸上就笑的越发欢畅了,“你们不是都觉得我祖父隐忍的功夫惊人,非同一般吗?他这样深的心机,这样周到细密的布署之下,怎么会把他真正押宝的筹码捧到台面上任人攻击?”

殷述看着他越发妖邪入骨的笑容,脸色却是越沉越难看。

从直觉上讲,他觉得端木岐这人心机和手段无双,已经是个有能力角逐天下,不可多得的对手了。

可是今时今日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端木岐的这些话却又根本就不像是在混淆视听。

“明白了吗”端木岐没事人似的继续笑道:“你们对我寄予这么高的厚望也是白瞎了,说白了,我也只是负责打头阵,用来掩人耳目的挡箭牌罢了。当然了,你们若是奈何不得我,我会继续做我该做的事,如果实在不行——”

端木岐的话,只到一半,戛然而止。

殷述心里将信将疑的接下他的话茬,“你们家还有一位八公子!”

端木家的老八端木棠!

那个一直以纨绔子弟著称,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端木老八?

那个人才是端木氏为了这场天下角逐而预留下来的王牌吗?虽然就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端木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完全就是个不堪大用的样子,但是——

谁又能确保他就不是深藏不露呢?

端木岐的神色坦荡,似是不管对他自己,也或者是对整个端木家将来的命运都不甚挂心。

殷述虽然不全信他的话,但是脑中飞快的思忖过后,面色不由的就的一紧,“明知道那丫头要对端木老夫人下手,你还故意卖了这个破绽,所以——现在你是和那丫头的心思一样,想等着引那端木老家主现身吗?”

他之前就是想不明不白,为什么宋楚兮那么笃定,计算知道他们要对岳氏出手,端木岐也会配合就范的,但如果说端木岐是因为端木项将他用做了棋子和端木棠的铺路石而心存怨恨的话——

那么——

此事好像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就因为私人的怨愤,端木岐便就不顾大局了?

这话对一个阴谋家和野心家来讲,太不切实际了,但是端木岐这人亦正亦邪,本来就不是什么真意凛然之人,发生在他的身上,又好像是可以理解的。

眼前的这个局面,突然就成了一团迷雾,叫人理解困难了。

殷述拧眉思索,殿中一时气氛沉闷,却又突然听到那大门口有人冷冷的笑声传来,“康王殿下您到底还是年少,心思单纯,他端木家主是什么样的?就算这普天下之所有的人都被送出去做了别人的踏脚石,他也绝对是最后踩着所有人的尸骨走到最后的那一个。”

这道声音很冷,又带着低沉的疲惫。

殷述一下子就变了脸。

端木岐也是眉头不受控制的皱了一下。

两人个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去。

宋楚兮扶着门框出现在那里,眼底神色一片冰凉。

这一场雪一直没有停,只是雪势时大时小。

这会儿乌云遍布,即便是正午的时候也不见丝毫天光。

端木岐一阵紫衫华贵,依旧是秉承着他往日里随性的样子,并不曾束发。

发丝自他肩头披散下来,衬着他绝世姿容,风流无限又狂放不羁。

宋楚兮因为发了烧,面色面呈现出一种不很自然的红晕来,这个样子,和她眼底冰凉的神色显得极不相称。

端木岐唇角噙一抹根本就能算作笑容的笑,与她相对。

宋楚兮慢慢的把脊背挺直,脸上一扫方才的疲态,冷静的看了他一眼,就直接把目光转给了殷述道:“康王殿下是闲来无事吗?居然在这里听他鬼话连篇?”

“阿楚——”殷述拧眉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而给忍了下来。

宋楚兮就又继续说道:“你要真觉得他的话可信,那不如就在这里一刀杀了他,然后再等着看端木氏后面会发生什么事,看看到底谁才是谁抛出来混淆视听的垫脚石。”

她这一开口就敌意很足,仿佛她和端木岐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而从来就没有熟悉和亲近过。

殷述听着她这样冷酷的话语,虽然这话不是针对他的,但是莫名的,他却有些心惊。

“阿楚!”他匆忙的举步迎上来,“你是要出宫去吗?我送你。”

宋楚兮看也没看端木岐,只就淡淡说道:“我是要走了,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跟你说一声。陛下刚叫人寻你了,你没什么事的话,就早些过去吧。”

端木岐站在屋子里,她站在门口。

端木岐虽然一直没说话,但目光却一直定定的望着她,只是眼底的神色意味不明。

而宋楚兮,从一开始看了他一眼,就根本当他是不存在的,和殷述打了招呼,转身就离开了。

殷述往前追了一步,但是想了想,却还是回头看向了端木岐。

他的探子都不是吃干饭的,对于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间发生的事,大致都了解。

此刻,他看着端木岐的时候就带了几分恼怒的情绪道:“父皇的意思,暂时就请端木家主留在这里,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吩咐外头的人却办。”

“做什么?”端木岐突然就笑了,散漫的走回桌旁坐下,“你这是替人鸣不平,要迁怒于我?还是真信了那丫头的话?”

他端起桌上茶碗抿了口茶,觉得那茶水已经冷了,就又皱眉扔回了桌子上,然后好整以暇的看向了殷述道:“横竖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可以这就杀了我,用以验证那丫头方才的话啊!”

端木家最终的掌舵者会是谁?

这个端木岐诡诈又阴险,他是真的不像别人的探路石,除非——

端木家那位八公子是个掩藏的高手,实际上却有着比他更深的心机和更高明的手段,否则的话,端木项没有理由舍弃他而去保端木棠的。

何况——

宋楚兮方才的那番话,也不乏赌气的意思在里面,说得很有些含糊不清。

殷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就微微的笑了,“本王只是奉命行事,传的都是父皇的口谕,至于别的事,我不管。”

端木岐见状,唇角弯起的弧度便多了嘲讽的意思,“咱们这些人,还真是谁也别笑话谁,说到底,还不都是在各自算计?殷述,你可把你的狐狸尾巴给藏好了,楚儿的脾气我比你清楚,她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可不只有这样而已,要糊弄她?你得多下点功夫。”

殷述听着他冷嘲热讽的话,却是面色不变,扬眉道:“这就不需要你来提点了,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便甩袖而去。

他的确也是有私心的,但是那和他对宋楚兮的用心并不冲突。

“康王殿下!”院子里的侍卫纷纷行礼。

“好生伺候端木家主!”殷述道,语气冷肃。

侍卫们赶紧应承了下来。

殷述从这院子里出去之后,也没去追宋楚兮,而是直接回了皇帝的寝宫。

彼时皇帝才刚被人伺候着吃了药,但是那脸色着实难看。

“儿臣见过父皇。”殷述上前行礼,等着宫女伺候皇帝漱了口,这才举步走过去,“父皇这会儿可是觉得好些了?”

“叫人盯着那个丫头了没有?”皇帝却没理他,而是先扭头对高金立道。

养了这几日,他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

这会儿开口的声音沙哑无力,听起来晦暗阴沉,叫人觉得很难受。

“宋四小姐出宫去了。”高金立回道,说着却是欲言又止,偷偷拿眼角的余光去看了殷述一眼,然后才低垂着眼睛道:“宫外——是宣王殿下在等着接她。”

“老十一?”皇帝的眉头一下子就拧成了疙瘩,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殷述的面色却是未变,只站在皇帝的床榻边上。

“是的!”高金立硬着头皮道:“奴才特意叫人过去打听了,宋四小姐来的时候就是宣王府的马车和侍卫护送,后来她走的时候,开了车门才——才发现是宣王殿下亲自等在马车上的。”

皇帝黑着一张脸,不说话。

这殿中气氛一时安静的有些压抑,皇帝自己琢磨了半天,忽而扭头看向了殷述,问道:“你不是素来和你十一皇叔走的近?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去年十一皇叔一直不怎么出门,府上也闭门谢客了,儿臣与他就走动的少了,至于最近——这些天儿臣都一直陪在父皇的身边,更不知道十一皇叔都在做什么了。”殷述回道,神色如常。

宋楚兮和殷湛之间走得近,皇帝是知道的,甚至于卫霖人在塞上军中,他也知道,就是以为这样,他便一直防范着殷湛和宋楚兮。

只不过——

他却是没想过殷湛会对宋楚兮有几分真心,都只当他是为了和自己作对才有意为之的。

可是现在——

殷湛对宋楚兮的照顾是不是过头了?这样大冷的天,昨天宋楚兮半夜进宫,他就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

这太不合殷湛的作风了。

“父皇才刚用了药,还是休息吧,不要太伤神。”殷述劝道。

皇帝此刻是揣着满腹的心事,高金立招招手,两个婢女上前,扶着他躺下。

皇帝却是一直的心不在焉。

不管殷湛和宋楚兮之间是因为感情还是利益,让那两个人勾结在一起都太冒险了。

皇帝的心里飞快的权衡计较。

殷述看宫女给他盖好被子,刚要转身退下,皇帝却又叫住了他,“小七——”

“父皇还有什么事吩咐儿臣吗?”殷述转身,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皇帝仔细的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唇角忽而弯起一抹笑容道:“这一次,那个丫头能主动向朕示好,不管她诱捕端木项的计划能否成功,朕都要有所表示,不能薄待了他。”

“她现在是南塘宋氏的家主,父皇照规矩来就是,不过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父皇先歇一歇吧,这些事,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也不迟。”殷述道,他隐隐的已经猜测到了皇帝的意图。

“正好现在也闲着没事,这几天朕都上不了朝。”皇帝道,招了招手。

殷述无奈,只能走过去。

皇帝看他面上略显局促的表情,就又笑了一下道:“你心里——不是一种都惦记着那个丫头吗?”

果然,皇帝是打了这样的算盘的。

殷述的面色微微一变,脸上飞快的涨红,“都多久了,父皇怎么还提这事儿?”

“朕以前是看你年纪小,怕等你懂事了后悔,现在看你这个傻乎乎的样子,反而倒是放心了,横竖你就是个死心眼的。”皇帝道,这会儿倒是俨然一个慈父,和自己的儿子闲话家常。

他这话说的几乎是语重心长的,但是殷述不傻,却是很清醒的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故而他露出苦涩的一个笑容,“那丫头就那么个脾气,儿臣碰钉子都碰够了,父皇还要取笑儿臣吗?”

“都有朕给你做主,你怕什么?”皇帝道,拍了拍他的手背,“朕看你也是对那个丫头还没收住心思,既然是这样——那就等这次的事情了了,朕就做主给你们赐婚吧。”

“父皇——”殷述连忙就要推拒。

皇帝却是不有分说的抬手制止了他,“朕知道那丫头的性子野,可就算是她做了南塘宋氏的家主,也到底一个女儿家,还能一直看着她胡闹不成?你是个孝顺懂事的,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这些年殷述一直寸步不离的在宫中照顾他,皇帝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自然不是睁眼瞎子。

这个不显山不漏水的儿子,他可不会以为殷述就只是单纯的孝顺。

不过——

“老三不成气候,老二最近也是越来也不像话了,朕病着,他却还有心思去折腾别的——”皇帝冷冷说道,他这不是伪装出来的,是真的对殷绍和殷梁都起了厌恶之心,眼底的神色冰凉至极,说着,就又深深的看了殷述一眼。

这个诱饵,抛出来的的确是有些大的。

父子两个,谁都不把谁当成傻子,这本身就是个交易。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不想让宋楚兮在军中掌权,想要收回她手中把持的兵权,但是随随便便的理由,会叫人觉得他薄凉寡恩,如果宋楚兮嫁了人——

那就另当别论了。

“是!”殷述沉默了一阵,倒也没什么不情愿的,“儿臣都听父皇的。”

皇帝这才满意,颔首道:“去吧!”

殷述转身往外走,临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眼底光芒晦暗。

皇帝绝对不会是只想用婚事拴住宋楚兮这么简单的,这是一场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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