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佥宪,今年黄河汛期比往年来的更早,并且水势雨量也更大。现在决口处堤坝完全经受不住水流的冲刷,还在不断的崩塌拓宽决口,想要堵上异常艰难。”
“从昨夜开始,下官就率领上千民力不断投放沙袋,可是收效甚微。从天色上看,大雨没有停歇的痕迹,黄河水位可能还会上涨。”
陈涛此刻不敢有丝毫的遮掩跟避重就轻,把要面临的危机,完完整整的向沈忆宸禀告出来。就算佥宪因此动怒问罪,总比眼睁睁看着局势败坏要强。
去年阳谷县张秋镇决口糜烂至极,问题就出在各方推诿、遮掩,最终酿成百万流民的大灾。
无论如何这一幕,都不能在今年的东阿县沙湾上演!
沈忆宸听着陈涛的禀告没有说话,他已经看到民力们正在把一袋袋沙包投入决口,可是在这种巨大水流的冲击下,沙包瞬间就被冲走,压根没有办法堵住决口。
观察了一阵后,沈忆宸这才开口说道:“不能这么硬丢沙包去堵决口,陈主簿你率领民力用木桩绳索搭建骨架,沿着堤岸一步步去推进封堵。”
其实封堵决口就跟修承重墙一样,里面不搭设钢筋作为骨架,水泥是没有办法附着上去,当达到一定高度后就会轰然崩塌。
古代没有钢筋混泥土这些东西,就只能靠着一根根木桩去搭建骨架,然后再堆叠沙包,这样便不会被轻易冲走。并且除了封堵决口,现有的堤坝在河水跟雨水双重冲刷下,同样是岌岌可危必须加固。
陈涛身为筑堤修坝的“总工”,建造原理几乎是一点就通。他领命后立马组织民力,开始沿着堤坝打入木桩用粗麻绳相连,然后再用沙包堆叠起一堵高墙。
大雨依旧在倾泻而下,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天色变得越来越暗。
通过改变封堵决口的方式,沙湾大坝稳住不断败坏的局势。决口虽说还没有堵上,但现有堤坝得到加固后,终于没有再继续崩塌。
站在河堤上统领的沈忆宸,雨水不断在他脸颊上滑落,面对有所好转的局面,却并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
因为他很清楚加固河堤,仅仅是封堵决口的第一步罢了,随着决堤口收窄,水流速度势必会变得更快更急,再想要打入木桩投放沙包,就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简单。
收窄后的决堤口,想要不被水流把木桩跟沙包冲走,就必须使用更大更重的石块去投入封堵。可是在没有工程机械的古代,压根就没有办法把重达数百斤乃至数吨的石块,给运送上黄河大堤。
所以真正的难题,依旧没有解决!
夜幕降临之时,县丞姜沛组织的数千支援民力,也冒着大雨赶到了东阿县沙湾。
“姜县丞,你立马率领新到民力,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在沙湾决堤口后方修筑一道新的弧形围堰。”
沈忆宸没有绝对的信心,能把沙湾决堤口给堵住。或者退一步说就算堵住了,后续更大的洪峰到来,临时封堵的堤坝又是否能经受住考验?
想要完全把洪水挡在安全线以外,就必须留有后手,弧形围堰就是最后的保障。
“下官遵命。”
姜沛已经看到了沙湾决堤口那滔天的水势,这一幕让他不由想起了去年张秋镇决堤的场景,可谓跟今日是一模一样。
可与去年不同的是,今日多了沈佥宪坐镇,更多了官吏民夫的上下一心,那会不会有着不同的结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随着东阿县沙湾决堤的消息不断扩散。除了姜沛率领的数千民力,从周边各个州府还有着数路人马,自发前来支援治水!
“下官东昌府临清州同知何力,听闻东安县决堤,特率领州府班房差役三百人,听从佥宪调遣!”
“下官兖州府滋阳县通判季文凡,征调劳役民夫一千二百余人,愿在佥宪统领下封堵决口!”
“草民东昌府聊城县乡贤曹鸿青,率领族中子弟一百四十人,愿为治水护乡尽一份力!”
“卑职济南卫指挥佥事任旭,从阳谷县驻地赶来支援,谨遵佥宪谕令!”
……
当初朝廷下发圣旨除了要捉拿鲁王朱肇辉问罪,还追究了山东布政司官员“勾结外藩”的罪名,一并押解回京师受审。
虽然阳谷县衙已经没有张骥等人驻扎了,但是曾经在外围护卫他们的济南卫军士,却被沈忆宸留了下来。
因为遭受水灾的三省八府之地流民,后续这段时间,依旧源源不断的赶往张秋镇。安顿灾民维持秩序,靠着东昌卫跟泰安卫数千人,已经远远不够用,刚好可以让济南卫派上用场。
并且在沈忆宸手下做事,同样是济南卫将士们,早就梦寐以求的事情。且不说尊重、平等这些虚的东西,单单双饷实发这种待遇,放在大明简直无出其右!
粮饷到位、待遇到位,还能做到体恤将士,济南卫不给沈忆宸卖命,还给谁卖命?
三日之后,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原本宽达数十米的决口,被逐步封堵到仅剩下不足五米的距离。可是这最后一个大窟窿却怎么都堵不住,木桩根本就打不到底,石块沙包放下去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陈涛面对这种局面,还咬着牙组织了一波敢死队去摸底。结果系上绳索的十人,仅有三人被拉上岸,剩余七人直接被滚滚洪流给吞没。
并且这种局面还不是最糟糕的,东阿县河段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许多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枝断木,意味着上游水势大增,即将会有更大的洪峰来临。
听到下属禀告之后,沈忆宸从围堰赶往决口,看着一筹莫展的众人,开口问道:“出现什么情况,为何封堵不上?”
“回佥宪,这个窟窿就如同无底洞一般,完全摸不到底。”
姜沛的话音刚落下,沈忆宸就听到旁边民力们惊惶讨论。
“这个口子下面有鬼怪啊,人下去就没了。”
“昨天这个窟窿,还冲刷出许多骨头,肯定有妖邪作祟。”
“妖邪不除,这个口子就堵不上,谁去谁死!”
“佥宪治水尽力了,奈何天意如此,决口恐怕堵不上了。”
妖魔鬼怪?
这话听到沈忆宸的耳中,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可是在大明的老百姓心中,遇到这种不可抗力的事件,就下意识妖邪作祟上面靠。
民力们的议论,不仅仅是沈忆宸听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县丞姜沛同样听到了。
“佥宪,要不我们找来三牲贡品祭祀河神,看看能不能安抚下把决口堵上?”
姜沛小声给了句建议,以往官府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事件,都由主官来祭祀一番,安抚各方“神灵”。
“可笑!”
听到这种建议,沈忆宸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看着眼前心有余悸的官吏跟民夫们,用着铿锵有力的语气大声说道:“早在上古时期,面对洪水泛滥,大禹没有束手待毙,更没有求神拜佛。”
“十三年时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做到了人定胜天!”
“本官从不相信什么天意不可违,更不相信河中有什么妖邪存在。诸位同僚以及父老乡亲,可有信心与本官一同封堵决口!”
沈忆宸很清楚,一旦陷入了鬼神之争,那河堤上出现任何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成妖邪作祟,极其打击治水士气。
必须要重塑官吏跟民夫封堵决口的信念,华夏的历史上,从来都不是鬼神决定命运,而是事在人为!
“下官愿与佥宪一同封堵决口!”
几乎就是在瞬间,主簿陈涛做出了回应。
他谋略了十几年的治水策,说穿了做的就是人定胜天之事,何需畏惧妖邪鬼神?
“是下官妄言,有佥宪治水,何愁决口不封?”
姜沛同样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祭祀河神事小,可没有效果的话,那对于众人信心打击无法估量。
当治水民力相信这是天意注定,就再无封堵决口的意志,单单靠着后备围堰,是无法挡住更大的洪峰。
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状元公可是文曲星下凡,天上的身份还会怕了妖邪作祟?”
“哪有鬼怪敢惊扰状元公,恐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状元公说能封堵决口,就一定能堵上!”
“说的没错,状元公来到山东治水后,可有一件事情言而无信?”
“乡亲们加把劲,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堵不上决口!”
之前还各种忐忑的民力们,在沈忆宸这个“状元公”身份的激励下,重新燃起了封堵决口的斗志,不再畏惧虚无缥缈的“鬼神”。
不过沈忆宸并未就此松懈下来,他很清楚堵不上决堤口,更多在于水流速度变快,投放的沙包石块瞬间就被冲走。
想要解决这个难题,就必须使用破釜沉舟的手段!
“姜县丞,去上游征调几艘船装上石块泥土,然后行驶到决口处自沉。”
既然沙包石块会瞬间被冲走,那沈忆宸倒想看看“沉舟”能否填上这个“无底洞”。
如果一艘不够,那就两艘,再不行就三艘、四艘……
山东地界可能别的东西都紧缺,唯独黄河、运河、清河上面不缺船,用沉舟去砸,沈忆宸也得把这个窟窿给砸实了!
“下官明白!”
姜沛可能创造力欠缺,执行力却一点都不缺。
领命之后在一个时辰之内,就用弄来了七艘满载石头泥土的船只,系上绳索之后数百民力拉扯着,就如同纤夫一般拖拽到了决口处。
与此同时数十名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汉子组成敢死队,同样身上系上绳索后,就跳入凶猛的洪水中凿穿船底。
一艘满载船只沉入水中后,并且掀起太大的波澜,仿佛这个决口真就是个无底洞。
第二艘、第三艘、一直凿沉到第五艘,决口处终于冒出了一道尖尖的桅杆,人群中也响起了剧烈的欢呼声音。
“冒头了,冒头了,这个无底洞终于给填上了!”
“果然还是得靠状元公,什么妖邪鬼怪都不敢近身。”
“状元公都说了人定胜天,你还在这妖邪鬼怪。”
“是我说错了,以后状元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艘沉船入水,不仅仅是填上了大窟窿,民力们趁此机会赶紧把沙袋跟石块继续投入水中,更是彻底堵上了沙湾的决堤口。
看着曾经汹涌倾泻的洪水,变成了涓涓细流,沈忆宸这才重重的长舒一口气,张秋镇的历史没有重演!
“佥宪,我们成功了!”
陈涛脸上有着一股抑制不住的狂喜,他书写治水策的十几年来,见到过无数次山东境内黄河决堤,从未有过在汛期就封堵上的先例。
往往是等到枯水期再行封堵补救,百姓田地庄稼经过这半年浸泡之后,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可以说沈忆宸,创造了山东治水的历史!
“佥宪,下官算是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事在人为。”
姜沛的脸上却是写满了感慨,去年张秋镇决口后,他曾跟着到来的布政使洪英,一同去封堵决口过。
相比较这几日场景,那时候封堵工程可以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哪怕没有遇袭事件,治水也不可能成功。
曾经姜沛认为,决口乃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及,现在一切颠覆了他的认知。
“可别高兴太早,最高峰的大汛还未来临,整个沙湾堤坝还得加固。”
沈忆宸却没有属下的震撼,毕竟这种决口放在后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更担心沙湾堤坝的现状,会不会是山东数百里黄河大堤的缩影。
“下官将全面巡查堤坝,确保溃堤之事不再发生!”
听到陈涛的话语,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回道:“江南商家后续运输的河工物料,很快就将送达张秋镇,加固河堤不用再担心物料紧缺。”
说完之后,沈忆宸感到一股无尽的疲惫感袭来,这几日为了封堵决口,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陈主簿,河堤就暂交由你看管,本官先下去了。”
“佥宪请放心,下官必然保证万无一失。”
沈忆宸这边退下河堤,另外一边朝廷奉天殿内,朝会之上朱祁镇却在倾听着各地布政司关于洪灾的奏章。
这次比往年来的更早的大汛,不仅仅是沈忆宸出镇的山东溃堤。河南河北,甚至是南方的两湖、淮扬地区,均出现了大规模的洪灾险情。
听到这些地方官府的上疏,朱祁镇脸色阴沉无比,明明自己励精图治,并不是荒淫无道的昏君,为何在位这些年来天灾不断?
带着这种不平心理,朱祁镇打断了工部尚书的禀告,反问了一句:“山东地界的洪灾如何,今年可有上疏奏禀灾情?”
朱祁镇的突然询问,让工部尚书愣了一下,往年必到上疏灾情的山东布政司,今年好像还没说过遭灾的事情。
“回禀陛下,山东布政司尚未奏表灾情,不过按照布政使洪藩台最近奏章,好像山东境内今年并未发生洪灾。”
此言一出,朝廷群臣脸上,很多都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