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侯涅生目送许明渊上天衡山这日。
弑神一役持续十日,神罚之期便有十日,侯涅生也有最后的十日寿限。
因此,他说自己和纳兰濯死期到了却没立刻去珠省。
勒无终和谷若戈现在属于自由人,在混乱区域没有固定住所,看上哪间房子就用逆时将房子变成从前的样子。
两人在兴海过完年,去解决了曝光勒无终的罪犯头目,之后便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慢慢逛。
在清省和江省交界处,谷若戈陪勒无终从犯罪窝点打劫完食材回到暂住的家,一开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皆是一愣。
勒无终笑起来,“府君,你是来找和哥哥玩的吗?”
“不是。”侯涅生反客为主道,“不过你可以出去玩玩,等到饭点再回来。”
“好啊,正好看看有没有别的好吃的。”勒无终抱了下谷若戈,将刚合起来的白伞重新撑开,乖巧的笑容像是只是出去串个门,“哥哥,你们先聊,我很快就回来。”
勒无终这次选的住房是个大平层,开放式的厨房和客厅沙发只隔了一个走廊和半堵墙。
“吱呀”一声关门后,谷若戈问:“府君,时候不早了,你介意我边做饭边聊吗?”
“不介意。”侯涅生随手抽出本杂志看着,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伴着水龙头的“哗哗”声问:“谷若戈,混乱区域非黑即白,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届时你要怎么办?”
谷若戈洗菜的手一顿,没想到府君过来是问这个的,思索片刻,温声回道:“府君,无终不适合阳光,生理、心理都不适合,届时我将陪他一同去到黑暗中。”
“不过混乱区域还需要很久才会消失,我会提前留下一条这样遁入黑暗的退路,至于是否要走,全看无终的喜好。”
回答谷若戈的是翻看杂志的声音,他也没再多言,安静地准备今夜的晚饭。
外面天色渐晚,因勒无终不能晒阳光,屋子里的窗帘全部被拉上,衬的屋内的灯光更加明亮。
那灯光下,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侯涅生像个年长的稳重长辈,后方在厨房忙碌的谷若戈是成熟渐稳的晚辈。
洗菜、切菜、点火、热油.....噼里啪啦的声音里是独属于人间烟火的安定气息,只等一个在外玩闹、很可能忘记时间的小辈回来。
“府君,你......”谷若戈想问侯涅生留下来吃饭吗,却听他道:“人在哪里?”
谷若戈改口答道:“平燕南区的天安府庄园,主楼别墅的地下室里。”
“知道了。”侯涅生将杂志放回原位,起身理了下微乱的长发,“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了。”
谷若戈连句“慢走”都没来得及说,侯涅生已经消失不见。
他停下翻炒的动作,僵在那里,总觉得府君很奇怪,怪到像是专门来告别的。
片刻后,锅内发出的焦糊味拉回谷若戈的思绪,这奇怪的念头也随之被抛出脑海。
真是荒谬,那是天衡府君,千古独一都形容不了的存在,天底下有什么事能难住他?
勒无终无法用逆时看两人说了什么,夜里经不住好奇,蹭着谷若戈撒娇:“哥哥,府君下午跟你说什么呀,你悄悄告诉我呗~”
“问了一些事。”谷若戈回道,那奇怪念头重新回到脑海中,他捏了捏勒无终过白的脸颊,以玩笑的语气问:“无终,你觉得府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不可超越的存在。”勒无终不假思索道,“我们所有人都在山脚或山间、我们在攀登、停留、后退.....只有府君在遥不可及的山巅。”
“他能灭世,也能救世,心有软肋才能后者,是这世间无路可退方现的退路。”
勒无终极其慕强,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谷若戈又问:“你想爬到山顶,或者想成为那样的存在吗?”
“不要。”勒无终将谷若戈压倒在身下,解了他扣着麻花辫的发带,“哥哥,山巅太小,只有小可爱堪堪站在府君身边,我爬到山顶可能会没了哥哥,所以不管能不能登顶,我永远都不会去尝试。”
“何况,我不是府君,做不到府君的仁善开明,心怀天下,我上了山巅定然是要灭世的。”
仁善开明,心怀天下。
谷若戈从未听旁人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府君,“无终,你为何会这么想?”
勒无终用苍白的指尖一节一节地散着谷若戈失了束缚的麻花辫,“哥哥,你知道么,缺了现实的双眼反而能看的更加清楚。”
“我见过曾经的府君,哥哥肯定没有见过那样的他,他站于山间的长阶上,暖若春风,浩瀚若海,世间所有的美好加在一起都不抵他俯瞰下方的眼神和唇角扬起的笑意。”
“他下方是青年时期的老师和汪宇航那逗逼的上辈子,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在我看来,那是神明看世人的眼神。”
“我们所处的广阔天地从来都算不得天地,自由之下是束缚,平等之下是不公,开明之下是愚昧,只有曾经的府君所在的天衡山才是真正的一方天地。”
“哥哥,是不是想说我所说的府君跟你印象中的不一样?”
谷若戈没回答,勒无终自问自答起来:“我也觉得不一样,我因窥见过去的府君濒死重伤,现实的府君虽然及时来救我,可他已不复过去的美好。”
“这中间据我所知只发生过一件大事,天灾,二十三年前卷席全国的特大型自然灾害。”
“我不管天灾因何而生,是府君弄的也无所谓,我只知道他因那场天灾失了他的美好与神性。”
“若换做是我,我不可能去管,无论天灾是否因我而起,世人都生死与我无关。”
“因此,若有一天,世人当真无路可退,我不希望府君去救世,甚至还要阻止府君救世。”
“神明因为强大而选择救世,而非因为强大而必须救世,那是府君的选择,而非他的义务。”
“所以,哥哥,你看啊,府君这还不算心怀天下吗?”
“至于仁善开明......”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沙哑苍老的嗓音多了股经年累月的酸涩,听起来很是委屈:“哥哥,你不就是因此才敢将我留在天衡山的吗?”
“我是外面绝不允许存在的反社会分子,可只要我不随便乱杀无辜,即使杀了也无妨,只要我事出有因,敢做敢认,天衡山不保我,天衡府君会保我。”
“那里容的下善良真诚,也接受的了血腥残暴,世人言说绝不允许的离经叛道,在天衡山叫理应存在的殊途同归。”
太透彻了,谷若戈在心底感慨,这双看不清现实的模糊的眼,看清了大千纷扰下的真实。
勒无终眯了眯眼,问:“哥哥,你是想夸我厉害吗?”
“是的。”谷若戈摸了摸勒无终的脑袋,“真厉害,你肯定是这世上看的最透彻的人。”
勒无终开心地笑起来,可眯着眼用逆时看到谷若戈还是思虑很重,当即用发带遮住他的双眼,声音也更加委屈起来:“哥哥,你已经想府君好几个小时了,他说不定就是犯了什么事被小可爱撵出来,没地方可去才来哥哥这坐坐的呢?”
谷若戈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连个字音都没吐出来就听勒无终用清脆悦耳的少年音在他耳边撒娇:“哥哥,别想府君了,多想想我,我还没吃饱,你再喂我点别的好不好?”
“哥哥~”勒无终慢条斯理地解着谷若戈衣领的扣子,生怕刺激不够似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重复道:“哥哥,我问你话呢,哥哥,你说话呀。”
谷若戈依旧是没回话,只是两人的位置调转,附在他眼上的发带也移到勒无终的手腕上。
再说侯涅生,他趁着夜色,用瞬移回了趟兴海分局。
此时,兴海分局的休息室内,投影仪照在墙上播放狗血爱情剧,正前方的桌上摆着炸鸡、汉堡和可乐的三件套。
薛诚坐在沙发上,摇晃着小腿,手里还捏着块炸鸡,炸鸡表皮的辣酱太辣,辣的他一喘一喘的,吃一口就要停几秒,一块不大的炸鸡吃了好几分钟。
他“嘶哈”几声,拿起可乐猛喝小半瓶,觉得嘴巴缓差不多了又拿起一块炸鸡。
不等他将炸鸡放到嘴边,侯涅生冷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打算何时把许烨舟交给苏祈的幕后主使。”
“啪嗒”一声,薛诚吓得手一抖将炸鸡掉在地上,又惊又恐地扭头看去。
只见侯涅生翘腿坐在原本空空荡荡的单人沙发上,一只手状似随意地托着下巴,嘴角还挂着一抹浅笑。
那浅笑在薛诚看来没有半点和善,反而是明晃晃的威胁和杀意,似乎下一秒就要让他人头落地。
“侯影帝,你,你在说什么?”
侯涅生嘴角的浅笑明显几分,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我说,你打算何时把许烨舟交给苏祈的幕后主使?”
薛诚低下头沉默良久,很小声地回道:“我说我不会那么做,你信吗?”
他的声音太小,比蚊子飞过的嗡嗡声还小,似乎心虚到了极点。
“这里的生活很好,组长,许明渊,周泽锦......我喜欢这里的人,我不想破坏已经得到的安定,然后重新回到颠沛流离的日子,而且苏祈已经死了,我不觉得他背后的人能信守承诺,我......”
他顿在那里,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良久,像陷在地里的尘埃般,卑微地恳求道:“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了,信我,就信我这一次......”
“我知道。”侯涅生道,“事实上,别说是带走许烨舟,只要将兴海分局的情况透漏出零星半点,你都必死无疑。”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薛诚拉拢着肩膀,脑袋也低到下巴险些戳到胸前,“你,你会告诉组长他们吗?”
侯涅生反问:“你觉得我为何要趁夜单独过来?”
薛诚心里有了答案并为此感到庆幸,然后抿了抿唇,无比忐忑地问:“侯影帝,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侯涅生解释道:“我会灵音,而且算得上精通,苏祈在古方镇的所作所为我全部都知道,甚至他为你、薛婷、任佑民编造的记忆我也知道。”
薛诚猛然抬头看向侯涅生,“你——!”
侯涅生轻笑一声,故作遗憾道:“天衡府君不得随意插手凡尘,我虽然知道,但我只是看客。”
薛诚没有回话,只是看向侯涅生的眼睛里划过一抹类似埋怨的情绪。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情绪,因为薛诚的记忆是在苏祈给所有人植入记忆时复苏的。
如果侯涅生能早早揪出苏祈,兴海体育馆的事就不会发生,薛诚也不会恢复记忆,不用像现在这般饱受煎熬。
那抹情绪转瞬即逝,侯涅生还是注意到了,问:“薛诚,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薛诚装傻充愣,语气异常倔强,“我不知道在指什么。”
侯涅生笑了笑,含笑的话语撕开他拙劣的伪装,“任佑民被哄骗着在你眼前被薛婷吃掉,他傻乎乎地相信只要这样就能救薛墨,期待你日后能救出他的孙女。”
“可实际上他不过是成为蛊笼养料的一部分,他的牺牲毫无意义,你也救不回薛墨。”
“如果将古方镇的事比作一场祭祀,江元是激化并献给蒋欣雯的祭品,变成人面蛇的蒋欣雯则是献给你和薛婷的祭品,看似和苏祈合作的薛婷实则是你的祭品。”
“因此,无论明渊是否阻止,最后活下来的人一定是你,他只是个有前提条件的见证者,不管是谁,只要来自兴海分局就行。”
“任佑民在其中属于和多个祭品牵扯过多的知情者,他被影蛇吃掉一是杀人灭口,二是为蛊笼提供些许养料,三是要堵住你日后反叛的可能。”
“薛墨的爷爷为救薛墨自愿被影蛇吃掉,你是这件事的见证者,而且他也算你的爷爷,为了救出薛墨的些许可能,为了死去的爷爷,你日后必须成为藏在毛丫头身边的内应。”
薛诚脸上强撑的倔强变成毫不掩饰的震惊,因为侯涅生说的全是事实。
他像个人偶般僵了半晌,然后扯出一抹无助的笑容,“你不会还知道他们将我藏在组长身边的原因吧?”
侯涅生道:“毛丫头算是管理局内关系最硬的存在,硬到她若是乐意能将总局和分局的异能者全部动员起来,苏祈需要一个人藏到她身边且深得她信任。”
“只是毛丫头疑心重,还有读心异能,送到她身边的人必须能避过读心,而且还是得由她主动讨要。”
昏暗的休息室里,薛诚的脸比白纸还要苍白,甚至还自嘲地笑了声,“真是跳梁小丑。”
“那你呢?”侯涅生的语气软下来,重复道:“薛诚,被卡在中间的你难过吗?”
“难过又如何?”薛诚别过脸去,肩膀轻颤几下,“难不成你是专门来让我大哭一场发泄的吗?”
下一秒,那温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确实如此,会哭是件好事,只是过了今夜,你再也没有机会因此事痛哭。”
薛诚回头看向侯涅生,眼角已然是挂了几滴泪水,“你......”
他看到侯涅生伸手抽出一张抽纸,团成一团捏在指尖,用金火一烧化作刻有金色花纹的圆珠,又将这圆珠递到自己面前,“给。”
薛诚知道这是什么,但没有接,也不敢接,“为什么?”
侯涅生察觉到薛诚的恐惧,耐心解释道:“你处在一个非黑即白的位置,吃下它意味着你将彻底变成白色,和苏祈有关的过往将彻底过去,再无人可知晓。”
“同样,你也可以选择不吃,不过那样的话,你现在就必须离开,我不会留一个隐患在兴海分局里。”
“选择权在你手,而在你之前,你可以选择为此事大哭一场,我说过会哭是一件好......”
他话没说完,薛诚彻底绷不住地大哭起来,“我吃!我不想走!我不要离开这里!我......”
这孩童的身体下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可现在这个成年人若孩童般嚎啕大哭,泪如雨下,稚嫩的脸上很快就糊满了泪水。
薛诚的哭声很大,侯涅生将这间屋子与外隔绝,又把珠子放到他面前,完全不嫌吵地侧目看着投影仪放到墙壁上的无聊电视剧。
待快到天明,侯涅生温声提醒道:“天快亮了,你要是再哭下去,眼上的红肿可消不掉了。”
“够,够了。”薛诚抽出几张纸擦干眼泪,将圆珠拿起来塞到嘴里,然后灌了几口可乐,吃药似的“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吃完,他还打了个饱嗝,眼巴巴地望着侯涅生,“看在许明渊的份上,侯影帝,你可千万不能骗我啊。”
“不骗你。”侯涅生站起来,瞥了眼干在地上的辣酱炸鸡,“收拾干净了早些休息吧。”
不等薛诚点头,侯涅生消失不见,单人沙发上凹陷的痕迹也已回弹,再找不到他来过的痕迹。
乍看之下,今夜的一切仿佛只是薛诚做的一场荒诞的梦。
他愣了好一阵,低头看到冷了的炸鸡才回过神来。
他用纸巾将炸鸡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里,又拿几张纸蹲着擦地,擦干净后,站起来,拍拍手,禁不住笑起来:“这里多好啊,有侯影帝罩着,傻子才叛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