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轻叹一声:“陛下。老臣曾经很多次劝过您,要善待三皇子,要多关心三皇子。”
“可是,您都没有听臣的话啊。”
“您觉得三皇子母亲出身低微,配不上您皇帝的身份,您觉得荣妃娘娘算是您的污点,连带着将三皇子也视作您人生路上的污点,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仁慈,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孝悌,二人将三殿下呵护长大;陛下您觉得三殿下被您那样丢在后宫里,他有几分可能安全长大呢?”
“至于后面您做的事情,就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应该做的了。”
“说句实在的,换其他人,如果承受了亲生父亲那么多年的冷暴力,恐怕早就反出家门,与家人决裂了。”
“陛下您刚才换位思考,不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吗?”
“三殿下能够念在皇室养育之恩,不忘本心,为帝国镇守边境,牧养万民,还能开辟新政,改革地方,富民强兵,支援内朝。”
“一桩桩,一件件。”
“三殿下的功绩,别说是在皇室内部了,就算是放眼整个中元帝国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又有几个人呢?”
“陛下您自己想想,如果将三殿下的那些功绩,放在那些被您恩宠长大的皇子皇女身上,你会像赏赐三殿下那样吝啬和抠门吗?”
“可是,面对三殿下的功绩您又是怎么做的呢?你给他的赏赐,真的配得上他的功绩吗?”
“您又为什么对于赏赐三殿下,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吝啬呢?”
“说到底,您不还是信不过三殿下,信不过这个您从小就不怎么看好的亲儿子吗?”
“那您说三殿下对您心存疑虑,保持怀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吗?”
“就算是个傻子,他也能分得清楚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吧?面对那些对他好的人,他会对给一分善意;面对那些对他不好的人,他会保持一分警惕。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吗?”
“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三殿下那样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呢?”
陈伽罗被柳毅毫不留颜面的一番话,说的有些面红耳赤,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说明他的内心此刻绝对没有他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陈伽罗有些僵硬的扭过头,看向秦如意道:“如意,你怎么看?”
“额……”秦如意麻了,他原本还挺感动的,陈伽罗担心他冷,让他以后可以在暖阁内伺候。
但是刚才听到柳毅和陈伽罗的谈话,秦如意觉得,其实暖阁外面也不冷,挺暖和的,这尼玛在暖阁里面,听着君臣对话,浑身冒冷汗,比他娘的外面还冷呢。
他本来只想装死,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陈伽罗和柳毅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想要靠着摆烂,躲过这一劫。
没想到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是天要亡他秦如意啊!
秦如意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五体投地的冲着陈伽罗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奴才,奴才不敢妄议陛下家事。”
陈伽罗摆摆手,示意秦如意起来。
“如意,你跟随朕多年,见到的,听到的,应该不少。”
“朕只是想知道,你觉得朕在陈琦那里,确实有亏为父之责吗?真的,真的到了父子相疑的程度了吗?”
“你放心大胆的说,朕恕你无罪。”
秦如意偷偷的瞄了一眼柳毅,柳毅正好也看向了秦如意,柳毅冲着秦如意点点头,示意他直言便是。
秦如意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陛下,民间有句老话,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的皇子和皇女们都是您手心和手背上的肉,只有三皇子,他像是别人手背上的肉。”
‘噗!’柳毅实在没有忍住,刚喝进口中的一口茶水,直接就给喷了。幸好他扭头扭得快,要不然就得喷陈伽罗一脸了。
陈伽罗也是满脑门子黑线:“其实你就说朕对陈琦不好就行,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陈伽罗:人家柳毅拐弯抹角是为了让朕听着舒服,你秦如意拐弯抹角是纯纯为了让我更憋屈。
秦如意觉得自己说的已经挺委婉的了,为啥陈伽罗和秦奕会是这样一个表情和反应,他很不理解。
不过也是,秦如意这性子,换二一个地方,都得被人活活打死,也就是陈伽罗不和他们这些奴才计较,才能让这么个直筒子呆在陈伽罗身边,好好的活到现在这个岁数。
陈伽罗没有说话,暖阁中陷入了沉默。
只有火炉上的水壶咕嘟嘟冒气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回响。
一刻钟后,陈伽罗无奈的摇了摇头,很显然他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可以缓和他与陈琦之间的父子关系。
“柳相,你给朕出个主意吧。朕要如何,才能让陈琦不再猜忌于朕,才能让他真正的与朕交心。就算是不以父子相称吧,好歹也不要搞得跟有啥仇怨似的,上下相蒙,君臣相疑的。”
柳毅撇撇嘴,同样无奈的摇摇头道:“陛下。您可别因为三殿下年纪小,就小瞧他。”
“三殿下那孩子天资聪慧,冠绝同辈,甚至是连咱们这帮老家伙,都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够稳压三殿下一筹的。”
“面对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任何的虚情假意,都很容易被他看穿;任何的口是心非,都很容易被他识破;任何的花言巧语,自作聪明,在他面前都会像滑稽剧般可笑。”
“如果陛下您不能全心全意的对三殿下好,那不如就保持原来的那种不闻不问的陌生人状态,让彼此活得都更加自如一些。”
“如果陛下您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真的想要对三殿下好,那就请拿出您的真情实感来,而不是嘴上一套,实际又是一套。”
“虚情假意的话说多了,比不说还伤人呢。口是心非的话说多了,比恶语相向还让人难以接受呢。”
陈伽罗初听柳毅的话时,眼神还有些飘忽,对于自己的选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定。
但是在听完柳毅的话后,陈伽罗的眼神彻底变了,变得坚定,果敢,不容置疑,没有任何的犹豫。
“柳相,你说的话,朕都记住了。”
“朕以后会从心里接纳陈琦这个亲儿子的,也会试着用真心去感化他,消除他心中对朕的成见与猜忌。”
“朕现在想知道的是,朕要如何快速的让陈琦放下对朕的戒心,安心的面对五国擂台战的挑战,不要再将心思花费在消弭朕的疑虑这些事儿上。”
柳毅笑着说道:“陛下,其实方法刚才臣已经给您说过了呀。”
陈伽罗疑惑的看向柳毅,不解的问道:“你说什么了?啥方法?”
柳毅喝了一口茶,慢慢的说道:“陛下,您想啊。”
“您和三殿下现在是没有信任基础的,贸然说这些,很容易造成反效果,让三殿下生出更多的疑虑来。”
“倒不如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三殿下,陛下您对抛妻弃子,宠妾灭妻,废长立幼,过度偏私这种人的态度。”
“以三殿下的心性和智慧,他是能够想清楚你在这里面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的。”
“有了这些东西打底,您再尝试着和三殿下坦诚相见,化解疑虑,我想虽不至于事半功倍吧,但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
陈伽罗听完柳毅的话,当时就明白了柳毅这话是什么意思了;陈伽罗现在也终于明白了,柳毅刚才为什么会费劲吧啦的给他讲那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陈伽罗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右手食指点了点柳毅。
“说说吧,那个孙侍郎家的小子到底是有什么魔力,能够让你一个右相,亲自来朕的面前讨恩典。”
柳毅无奈的叹息一声道:“陛下,那孙家小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头脑也不聪明,学习也不怎么好,文才武略,他是一样不如一样,除了憨厚老实,实在是找不出一点优点来。”
“但是呢,这孙家小子他的外祖父,与老臣有些交情,当年孙侍郎的这段姻缘,还有老臣的一番努力在里面。”
“未曾想,老臣眼拙看错了人,没想到孙侍郎竟然是那么一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孙侍郎出身寒门,家里老人死的早,是他的大哥和嫂子将他抚养长大,还花钱供他读书,让他学有所成,通过察举入仕,算是走上了政途。”
“孙侍郎刚入仕那几年,还能记着点自己大哥和嫂子的好,自己的俸禄银子只留下一些够吃饭的钱,剩下的全都让人带回去,给了他大哥、大嫂。”
“当年老臣也是见他入仕之后,不忘本心,孝悌之道,做的很是不错。老臣才向陛下保举的他,助他的仕途一路青云;还将老友的女儿介绍给他,给了他一段好姻缘。”
“未曾想,那孙侍郎就是一个龌龊小人;他在家里的所作所为,老臣刚才已经说过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奈何有人不如禽兽啊。”
“最可气的是,孙侍郎他在高升之后,就开始疏远他的大哥大嫂,最近这些年,他别说是回去看一眼了,甚至是连一封信,几个字都没有往家里送过。”
“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下面官员的弹劾书,弹劾孙侍郎泯灭人伦,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孙侍郎他自己在京中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花天酒地,奢靡至极。”
“而亲手将他养大的亲哥哥和嫂子,却在老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活活穷死,饿死在了祖屋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尸体发臭,惊扰了四邻,恐怕……唉!”
“陛下,似这等禽兽不如之人,让其遑遑立于庙堂之上,代天寻牧亿兆黎民,这是老臣之过也,是陛下之过也。千百年之后,咱们君臣,恐怕要因为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招万世之骂名啊。”
“故,老臣以为,似孙侍郎这等负义小人,陛下应从重处之,以儆效尤。”
陈伽罗听完柳毅的话,脸都黑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太极殿中,竟然有孙侍郎这等肮脏下作之徒。
其实,如果陈琦在现场的话,陈琦会告诉陈伽罗,他这太极殿中,藏污纳垢的地方还多着呢。别看只有区区几十人,估计能把整本《大元历》上的罪都他娘的犯一遍。
“柳毅,朕命你全权负责孙侍郎一案,务必要让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承担他应该承担的代价,不能让这种货逍遥法外。”
“另外,你去找陈琮,和他一起,将御史台的力量发动起来,将那些沽名钓誉,假造名声,企图利用察举制入仕的人和那些已经利用了察举制,入仕为官的人都给朕找出来,按律惩戒。”
“臣,遵旨!”柳毅拱手领旨。
柳毅那老胳膊老腿的,等他起来再跪下,再行礼,陈伽罗能等得茶都凉了。
陈伽罗索性也就直接免了柳毅的跪拜礼了,直接拱手就算了。
陈伽罗突然就想起了之前陈琦与他就察举制问题进行的那一次详谈,结合今天孙侍郎这件事儿,陈伽罗这才发现,原来陈琦说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什么孤案个例,更不是他碰不见,看不到的。
原来这些事儿早就已经发展到他的身边了。
“举孝廉,父别居;举秀才,不知书,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陈伽罗下意识的就念出了当时聊察举制时,陈琦说的那个童谣。
柳毅在陈琦入住御史台时,也曾听陈琦诵过这段童谣,他无奈的笑了笑。
“很多东西,我们居于庙堂之上,其实是很难看清楚,闹明白的。”
“很多东西,我们没有看到,甚至是我们以为是好的东西,其实那些肮脏和下作并不是没有,而是单纯没有让我们看到罢了。”
“三殿下行走民间,与百姓们同吃同住,看到过,听到过,经历过太多,太多的肮脏与下作了。”
“所以三殿下对于一些事情的处理才会显得有些极端,甚至是有些超过了我们的认知。”
“这种情况下,难免就会引来非议。”
“比方说,三殿下剿灭尉迟家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