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所说的观政,实际上就是在堂议的时候旁听。
而刘琦入襄阳之后,跟着刘表参加了一段时间堂议,便对堂议的时间和形式提出了许多改进措施。
他建议刘表仿照大汉朝的朝议制度改革了将军府的议事制度。
将襄阳文武重臣全员参加的大堂议定在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召开三次,主要是汇总十日间发生的大事,并对许多重要的问题进行广泛讨论,集思广益,制定决策。
而平时的临时性堂议主要是应对突发事件,如五溪蛮造反,江河决堤,或地震、疫病等,涉及到哪些官员就召集哪些官员来商议。
而那日在院中火烧油页岩,便是一次特殊的临时性堂议。
刘琦这样改革,既省了官员们往来奔波,又提高了将军府议事效率,很快就成了将军府的常规。
而祢衡要旁听的自然是每月逢一的大堂议。
他早就打听过了,大将军府一直有一个惯例——大堂议结束后,刘表都要宴请参加堂议的官员!
实际上,他观政只是表面的托词,想在宴会上出头露脸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当然了,要能在大堂议上以自己的绝世才华和远见卓识来慑服襄阳文武,那也是极好的。
可惜刘表、刘琦只想到了堂议上的应对,却独独漏下了堂议之后的宴会。
神经病的想法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何况还是个学富五车、自命不凡的神经病!
终于,在祢衡的殷切期待中,辅国大将军府五月下旬的大堂议终于来到了。
祢衡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在侍女的帮助下仔仔细细地梳洗一番,略略用了些早点,换上崭新的朝服,在刘虎、刘豹这俩位大将军府派来的资深家将的引领和数百士卒的护卫下,乘座华丽的轩车,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将军府门前。
祢衡缓步下车,见刘表率领襄阳文武立于门前迎候,心中颇为自得。
他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刘表面前,与刘表互施一礼。
刘表此时并无心与他多说,只略略寒暄几句,便将他迎入议事堂中。
祢衡紧随刘表迈步入堂,他目视堂前,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一张大腿高的长方大几贯穿了整座大堂的中央,而那大几两侧许多排列整齐的家什好像是胡床(椅子)!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心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未曾想号称‘八俊’之一的刘表竟然将这些胡人的玩意儿堂而皇之地摆在大堂之中,非礼耶,非礼耶!”
“祢公请!”
刘表抬手,请他来到主位。
他看到主位一端一左一右摆了两张略高大一些的胡床。
胡床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屏风,屏风中间画的是一幅山河社稷图,抬头观之,气势颇为宏大。
那图两侧八个篆体大字甚是醒目,那八个大字大气古拙,好似千年沧桑之中透出一股苍劲之气!饶是祢衡见多识广,却仍在心中大赞一声!
能不赞吗?那是荆襄高隐庞德公亲笔所写,当世仅此一幅!
他又细看那八个大字,只见上面写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刚才的赞叹登时不翼而飞,他心里却似吃了个苍蝇一般难受。
这特么还不让人说话了吗?
大汉以右为尊,刘表请他坐在右边的胡床之上,待他坐定,自己才在左边胡床就坐。
随后,武将在左,文官在右,纷纷入堂落座。
祢衡心里腹诽道:“这还讲不讲礼数了,不向刘表这个大将军行礼也就罢了,不向自己这个天子使者行礼,就都直接坐下了?”
他正不平间,却见一群吏员搬着一摞摞文书籍册、抱着一卷卷竹帛卷轴、夹着许多木尺木杆……,纷纷扬扬,直接向他们的主官走来。
他们与他们的主官一样,也不跟任何人见礼,径直将那些文书、卷轴、木尺之类全都放到主官身前的大几上,然后在主官身后侍立。
有几个吏员带的东西颇多,有的主官侧身相让,有的竟站起来,帮助属下吏员将这些物什往几案上搬。
那些文书、卷轴之类的东西,有的破破烂烂,一看就是有年头儿的旧物,有的崭新齐整,一看就知是刚做好不久。
再看那些木尺木杆也是新旧长短各有不同。
更令他不解的是,在一位黑面文官面前竟然摆着几柄刃剑!
“这……,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祢衡竟然看傻了!
堂议,不都是主官跪坐主位,从吏跪坐两边,一起商谈军政大事吗?
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一堆的,这是要做啥?
一会儿工夫,吏员们忙完,议事大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刘表轻咳一声,对蒯良说道:“今天仍是从子柔(蒯良字)开始吧。”
众皆望向蒯良,蒯良不慌不忙,起身朗声说道:“接会稽郡上报,剡县县令因病致仕,县令一职暂时空缺。
“扬州刺史华歆、会稽太守张允联名推荐三位人选。三人的履历、政绩及百姓风评已整理成册,请大将军擢拔。”
说罢从几案上取下一个册子,由身后的吏员转呈刘表。
刘表接过册子,放到一边,继续看向蒯良。
蒯良接着说道:“接丹阳太守向朗上报,于潜县数名县吏利用职务之便,将良田按劣田亩数划到自家名下。
“经督察司查实后,郡府将其家产尽数抄没,此数家四十余口全部贬为矿奴、官婢。
“以良愚见,大将军法令虽严,难免有官吏心存侥幸。不若将此事作为一个典型,行文至各州、郡、县中,以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官吏!”
刘表抚须颔首,正色说道:“百姓所求者,无非粮田饱饭而已。‘耕者有其田’方为长治久安之根本。
“谁敢在土地问题上动脑筋,就莫怪将军府对他全家动刀子!子柔之言甚合我意,就照此执行吧。”
蒯良应道:“诺!”
祢衡在一边听得震惊不已,就几亩地的事儿,竟让犯事吏员数家四十余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刘表法令之严,堪称苛刻!
不过,他转念一想,此等峻法却用在了为百姓分地一事上,从这个角度来看,却又不失为善法。
他想起自己出身寒微,因家中田地少且贫瘠,幼时常不得饱饭。若不是族中长辈时常接济,哪里会有求学的机会?
他又想起中原各个州郡,土地多在世家豪强手中,百姓虽有茅屋遮身,却实无立锥之地!
是故黄巾乱起,张角登高一呼,应者何止数百万计!若非断了活下去的希望,谁又愿意从贼造反呢?
他思虑之间,已有数位官员议事完毕,他眼中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段:
某位主官边讲边翻阅新旧籍册;众人起身观看地图听一人指图侃侃而谈;两拨人争得面红耳赤……
直到两名军卒进入堂中,从案几上各拿起一柄环首刀,“锵锒”一声将刀抽出刀鞘之时,他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