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郡的雨下起来便淅淅沥沥的没完,拖慢吴宗的脚步的同时也给周超的撤退计划带来了不便。
“魏霄这张乌鸦嘴,引得了这么讨厌的雨,让咱们的速度慢了这么多。”打退了一波东南军的进攻,姜且对一旁的冯信抱怨着。
冯信忙道:“也不要这么说啊,若是没有这雨,咱们的麻烦怕是更大。”
东南军已经不再把城墙作为主要目标了,下雨虽让守城的利器弓箭等失去了威力,但也同样使得城墙湿滑,更不好攻去。
当城墙不作为主攻方时,东南军的视线便完全放在了撤离的百姓上,每一次百姓上船都是一场血战。
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密林中若隐若现的东南军,姜且面带侥幸之色连连点头:“这倒也是,嘿,只有前两批百姓船上得还算顺利,之后这两天可是麻烦死了。”
冯信重新给大腿上伤口绑好绷带,心有余悸道:“好在只有三天,明天再坚持一天,就算完成任务了。”
姜且苦笑道:“符准的计算就是放屁,冯老弟,我跟你交个底吧,虽说现在已经撤离了两天,但是城内的百姓也就走了三成……”
冯信扒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惊失色,“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这再待上五天。”
姜且摇头叹道:“那倒是不用,再过一日,想走的就差不多都走了,差不多有五成吧,剩下的就都是不想走的。”
冯信嗤了一声,“留下来等死么。”
姜且把手摊开,感受着逐渐变大的雨滴,“符准在最初宣讲的时候,就有很多人不愿离开,即便听到了吴宗有八万增援,他们也是想着死守,等建康的援兵,好不容易把大部分人都说服了,撤离时东南军的阻拦又把他们吓了回去……”
姜且面带沉重之色,“其实大多数吴兴百姓,心底还是认为即便城破了,吴宗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
冯信打心里是不在乎吴兴人死活的,闻言忙安慰道:“把死人救活和挡活人寻死是这世上最难的事,能做的咱们都做了,对谁也都有交代,姜哥放宽心吧。”
姜且默然,他心里比冯信有数,今天的早些时候,周超一连接到了数封家书,一个上午受到的关爱比之前半个月都多。
在安排撤退时,符准更是优先安排了守城军的亲眷家属,而且是强制性的,必须要走,其意不言而喻。
从周超去信的时间来看,信使该是到了建康就立即折返,即是周氏没有经过半刻思量就认可信里的内容,六万吴兴军完全让他们转变了态度。
“小姜。”剑格远远地跑来呼唤,“过来。”
跟冯信打过招呼,姜且应声而去,冯信无比颓丧,每次商议事情,冯检都会把他排除在外,明明自己只比姜且小几个月,但在别人眼里就是大人与小孩的区别。
“怎么了。”
跟着一言不发的剑格走出好远,姜且终于忍不住问道。
剑格带着些许古怪,“有人找。”
姜且一怔,错愕道:“魏霄又回来了。”
“恩。”剑格轻轻颔首,“除了他,还有荆姑娘。”
于少欢一行二十二人连续奔波了二天一夜,在第二日天刚擦黑的时候到了距离吴兴郡不足百里的一处村落,因为遭了兵灾,这处百十户的村子空无一人。
“不能再向前了。”陆景礼道:“两天赶了一千五百里路,不好好歇息歇息,到了吴兴也毫无用处。”
“说的就像咱们打足了精神到了那里就能有用了一样。”丁涛寻了个有牲畜棚子的房子,第一个翻身下马。
“要是有合适的机会,咱们二十二人的作用未必比吴宗的八万人小。”裴汲连忙接话道。
“嚯。”吴宗正在屋檐下解蓑衣,闻言惊叫道:“裴老弟可是被雨淋病了,说什么胡话呢。”
陆景礼落在后面安排了人手向前去打探情况,先一步来安置马儿的于少欢沉吟道:“其实裴老弟说的有道理。”
见丁涛满是不信,于少欢摊手道:“老丁啊,咱们原本就四个人,若是没有陆兄这十八人助阵,那咱们将要面对的就是四对八万,现在人数多了数倍,有这等臂助,丁兄不该庆幸么。”
“还真不庆幸。”丁涛连连摇头:“多了十八人给对面带来最大的麻烦,就是挖坑埋人的时候费事些,嘿,我可要争取比你们多活一段时间,倒在你们所有人的尸体之上,这样第一个被扔进土坑的概率最大,想来敌人挖坑也不会挖的多深,最后进坑的保不齐就被野兽挖出来吃了。”
“丁兄打猎了一辈子,还忌讳这个?怎么,只准你吃野兽,不准野兽吃你啊。”随后赶来的贺新郎立刻接话道。
“说起来要是因为坑浅而使得最上面的人被野兽挖出来,那这一坑人都跑不掉,丁兄其实不必过于纠结是否先进坑里。”于少欢也笑道。
裴汲见几人的谈话瞬间就转了向,急切地想扯回话题道:“我刚刚说咱们不比八万人差事随便说说的,于大哥你却说有道理,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一个莽夫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对着吴宗莽过去罢了。”刚过来的陆景礼轻哼道:“进屋再说。”
将屋里的破烂统统丢到了院子里,陆景礼在一个矮凳上坐下,伸直了腿舒缓身子。
几人有样学样,一时满是舒服的呻吟声。
贺新郎啧啧道:“陆兄跟着上路真好,至少现在外面有人烧汤做饭,而咱们舒服的坐在这里。”
“是啊。”丁涛忙道:“我看陆兄还派了几个兄弟去抓猎物,这个天气怕是不好抓。”
“也不一定,这要看那些兄弟的水平……”
扯回到正路上的话题进屋后就跑偏了,裴汲十分纳闷,若是来说闲话的,还这么急着赶路干吗,吴兴近在眼前,若说休息片刻,他也不反对,但休息的时候不是应该好好商议事情嘛。
尤其是贺新郎,裴汲见他满面堆笑的跟丁涛嘻嘻哈哈,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冯检在吴兴,那冯信一定也在,他跟冯信是关系非常不错的朋友呢。
于是在相隔百里两个地方,一对好朋友同时因为不理解其他人的想法闷闷不乐。
三年未见,荆雪的模样可谓是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身量高了,皮肤白了,胸脯鼓了,乍看之下姜且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那脾气极差的黄毛丫头。
因为连日奔波,荆雪看上去不是那么精神,鬓角微乱,显得有些憔悴,别添一般风姿。
在剑格的肘击下,回过神来的姜且连忙拱手施礼,彰显自己最文雅的风度轻声道:“荆姑娘,别来无恙。”
“哼。”一声轻哼从荆雪身后传来。
“啊,还有柔儿姑娘,哈哈,别来也无恙。”对于荆雪这个侍女,姜且有些不好意思,当年就是他一掌敲晕了人家的。
柔儿当然不会忘了这么大的仇,别过头去不理他,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荆雪微微点头:“姜兄,别来无恙。”
姜且笑道:“无恙无恙。”接着四处看了看,“怎么不见魏兄。”
“魏霄就在隔壁,我正要去找他。”剑格撇了撇嘴,转身出屋而去。
姜且搓了搓手,“听说荆姑娘护送着一批流民北上,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荆雪神情一暗,“那些人多是钱塘人,到嘉兴只两百里路,就让他们以为已经远离战乱,无论怎样都不肯走了。”
跟吴兴百姓的情况不同,但本质一样,姜且无比理解,安慰道:“荆姑娘不必难过,毕竟嘉兴那边还比较安定,姑娘也算救他们脱离苦海了。”
“嘉兴当然安定,那本就是吴宗的地盘。”荆雪轻叹道:“带人行进时,我们可是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嘉兴的守军上了,想不到人家随便给口热汤就把人都收买了。”
荆雪十分沮丧,“我可是真的为了他们好的……罢了,多说无益,平添伤心……”
姜且不太好判断眼下的情况,从表面上看,他该配合着骂这些不识好歹流民,但见荆雪的模样,又觉得她是真的可怜这些人,一时间无法做出决断。
犹豫片刻,姜且感觉再不说话就冷场了,便把嘉兴的流民抛在一边,便道:“听闻荆姑娘在游历天下,怎么到吴兴来了,这里现在可不是来玩的时候。”
“听六哥说,吴兴郡守在组织百姓撤离,我便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荆雪自得道:“我可是有些经验呢。”
“姑娘的经验怕是用不上了。”姜且无奈地把百姓撤离的难处说出来,耸肩道:“人们不肯走的。”
荆雪微微张嘴,半晌后无力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尽了人事之后该撤就撤呗……”
没过多久,荆雪便表示自己有些累了,姜且立刻识趣得告辞离去,临走前殷勤的表示有事尽管找他。
一步三晃的回到了离开的地方,以为他去商量事儿而焦急等待的冯信立刻凑了上来,“姜哥,这次开会说什么了。”
姜且呆坐片刻后突然道:“我现在特别想见一个人。”
冯信挠了挠头,奇怪道:“姜哥想见谁了。”
“我的好兄弟,于少欢……”
“啊,于哥!”冯信连连点头。
姜且奇道:“你认识他?”
“认识,只是于哥不认识我。”冯信挠头道:“少舵主成亲时,于哥可是傧相啊,我远远的看着呢,想不到他跟姜哥也是好兄弟。”
姜且恍然,“对,去年贺新郎找他当傧相,嘿,你知道嘛,我们三个差不多是同时认识的,但我跟贺新郎关系不好,所以他的请柬上只有于少一个人,这个人也真是挺小心眼的。”
冯信不知内里缘由,便道:“姜哥和少舵主都是极好的人,想来里面是有什么误会,等再见面误会解开就好了。”
姜且轻哼一声,“但愿吧。”
冯信不可能跟姜且说贺新郎的不好,转口道:“姜哥怎么突然想到于哥了,是跟刚刚开的会有关吗?”
姜且没有回答,再见到荆雪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于少欢,想找他来分享那一刻的感受。
也不知他在四川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姜且一时无比思念。
当陆景礼的探子来回报时,裴汲终于明白这几个人为什么一直再说废话了,没有前方的探报,是无法商量计划的。
“周超在转移百姓。”陆景礼意外了片刻,便明白了:“他是想把这吴兴郡残兵都掌握在手里吧。”
“姓周的怎么处理郡兵随他便。”贺新郎轻松道:“肯撤退就好,我还真怕他,想死在吴兴呢。”
于少欢忧心忡忡:“我认为这周超死守才是好事,无论是剑格还是你们东南分舵,相信都不会跟他陪葬,见到事不可为一定会想办法撤离,可周超这一转移百姓,谁还走的了……”
“还真的是!”贺新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立刻黑了脸。
丁涛看了看两人,无奈苦笑道:“你们两个,唉,只管自己人而不管吴兴郡军民死活么……”
于少欢顿感不好意思,“丁兄教训的是,我不该这么想……”
“好了。”陆景礼道:“贺兄说的在理,周超若是死守,我们除了去刺杀吴宗外毫无办法,但他肯撤离,那说不定就能给我们额外的机会。”
见裴汲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陆景礼轻叹道:“具体是什么机会,还要再找,毕竟现在只知道周超是这转移百姓,转移到什么程度,城内还有多少人我们一无所知,今夜暂且睡下吧,明日缓缓地向吴兴靠近,然后再做打算。”
众人点了点头,半晌后于少欢突然道:“想来想去,就咱们这点人,好像除了直取吴宗真没有别的办法。”
“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陆景礼淡淡地道:“吴宗是东南大小势力推到前面来的人,决不能死,他一旦死了而这些势力又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那东南就会瞬间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