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老宅的最深处,有一处被密竹曲水环绕的小院,是谢恭伯静养的地方。
小院里除了谢恭伯之外,还居住着伺候他生活的一家父子三人,院子平日里往来只这四人,少有他人。
谢恭伯的身体自五年前谢传政死后就一直不怎么样,如今更是已入膏盲,每天要睡十个时辰,苏醒的两个时辰也不集中,都是零散的,晚辈来探视时见到的总是沉睡中的老家主,久而久之,小院里除了按规矩的请安之外,再无外人。
十月十一这天,谢恭伯没怎么休息好,一个偶然,他知道了自己明天要被过寿了。
“谢志,你是说传敏,把大家伙儿都召集回来,给我摆宴?”
谢恭伯依靠在榻头,眼睛看不出是睁是闭,缓缓道:“呵呵,我是寿星,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
谢志立在一旁,初听这个消息时,他的心里非常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谢恭伯,现在已然开口,便完全抛开顾忌,恭声道:“这是我家二郎听说的……还请家主宽宥。”
谢恭伯露出淡淡的微笑,“二郎听说的,莫不是有了相好的。”
谢志面露为难,“没错,他与三长老一房中的丫鬟……我知道这不合家里的规矩……”
“这有什么,少年慕艾,天性使然。”谢恭伯淡淡地揭过此事,扯回话题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谢志不无懊恼的答道:“因为二郎的不规矩,这两个月我就没让他出去,与外面接洽的事都是让大郎去做,唉,要不是他昨晚偷跑出去跟那丫鬟幽会,怕是现在都不知道呢。”
谢恭伯称是道:“的确,大郎是个木头性子,也不怎么说话,别人也不会跟他说什么事儿。”
谢恭伯说着感觉到自己一阵头痛,抬手轻揉着太阳穴,谢志见状忙道:“家主累了吧,都是我不好,与您说这些做什么,敏大人一片孝心,给家主摆宴也是好意……”
谢恭伯连连摇头,摆手道:“若是说他们瞒着我,是怕我提前知道了反对,可马上就是正日子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与我说呢?我是主人,明日无论怎么样都是要出席的,难不成要大早上才被通知吗?”
谢志上前扶住谢恭伯,想放他躺下。
谢恭伯半推开他,寻思片刻吩咐道:“你让大郎去传敏那里看看,让二郎去恭伏那里看看。”
谢志立刻应下,转身刚要去安排,谢恭伯突然出声又叫住了他。
“家主?”谢志不明所以,疑惑道:“家主还有什么吩咐。”
谢恭伯眉头紧锁,只要一用脑就会头痛,刚刚思考了片刻,脑内已似炸裂。
“不去恭伏那儿了。”谢恭伯咬了咬牙,呼出一口长气:“让二郎去传敬那里,若是摆宴过寿,传敬一定会回来。”
没过多久,谢志的两个儿子谢方和谢圆探查清楚回来了。
“回家主的话,敏大人不在府里。”谢方态度恭顺,但事情办得不怎么样,只这一句话便算完了。
谢圆见兄长说完了,向前一步道:“回家主,敬大人那里,倒是有些蹊跷。”说着便把刚亲眼所见的“谢洛桥伙同光头悍匪挟持谢传敬家小”一事细细描述了一遍。
谢圆去的时间极为巧妙,正是张君夜带人出门的时候,他是个玲珑的人,将所见的和打听到的只言片语抑扬顿挫一一道来,待全部交代完后,恭声道:“我回来的时候,路上恰好遇到了枚大人准备出府,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估计桥公子的事情是可信的。”
谢恭伯点了点头,脑内又是一阵剧痛,谢志给两个儿子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出去,自己则向前道:“家主,这里面的事情肯定有误会,我再让他们去打探,您先休息吧,等再有消息传来,我再叫您。”
谢恭伯示意不用,手拄着额头一言不发。
谢志不想让他思考太多,便帮忙出言道:“那个光头,该是张君夜张大郎吧。”
谢恭伯轻轻点头。
“这个人可是敬大人的心腹啊,呵呵,二郎办事不靠谱,这显然是张君夜护送敬大人一家出去团聚,怎么就成了挟持呢。”
谢恭伯沉默片刻,叹声道:“该是真的挟持了。”
谢志微一错愕,惊声道:“您是说张君夜此人有问题?他背叛了咱们。”
“不是。”谢恭伯轻叹口气,呢喃道:“传敏……”
谢恭伯声音极小,谢志一时间没有听清,忙靠近了些。
“没什么。”谢恭伯把他推了推,突然抬高了声调:“谢志,尔公是我的书童,尔父是我的侍卫,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的管家,我可以信任你吧。”
谢志没想到谢恭伯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呆了一瞬立刻匍匐在地道:“家主尽管吩咐,谢志万死不辞。”
谢恭伯头痛欲裂,抽着脸咬牙道:“好,你现在,立刻去我的书房,在靠墙那侧的书架上,在最上方的……”
谢恭伯顿了顿,缓了口气继续道:“最上方的双耳青瓷瓶里……粘着一把钥匙,须得打碎花瓶,才能取出钥匙……”
“另外……在我的卧房里,顶梁向后的侧面,有一个机关扣,按下那枚机关扣后,绕到房后,在第二排第五块砖下藏着一枚钥匙……”
“……在祖祠里,谢家先祖灵案后面的暗格,有一个小箱子……”
谢恭伯这一段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谢志听完吩咐,有些头脑发昏,这是藏的什么东西啊。
“你自己一个人,取这些东西太费劲了,让大郎二郎一起,记得要分开交代,还有便是祠堂……祠堂,这个时节不会让人进去的,你要拿着我的信物,亲自去,拿了东西便立刻回来,越快越好……”
谢恭伯越说越喘,勉力交代完毕后,胸腔犹如风箱一般大起大伏,谢志刚想上前来,便被谢恭伯一声“快去”喝止,跺了跺脚,跑出了屋子。
谢志走后,谢恭伯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时间流逝,谢恭伯陷入到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似昏似醒,仿佛在梦境之中,梦境里,自少年时开始遇到的人或事情一一浮现。
谢道子、谢道一、谢铭……之后又有钟飞,南下时遇到的老僧,韩尚武、韩纹,孙婉……端木遂、端木庆……
一人人,一事事,由死人到活人,由往事到现在,一幕幕出现,一幕幕消失,最后只剩下三个影子,三个亲生儿子。
谢恭伯心里明镜,要死了,若是放在昨日,死便死了,他有的只会是解脱,而今日却截然不同……
“时间太久了……”谢恭伯喃喃道:“老夫二十余年不理事,在这之前又隐忍退让了二十余年,四五十年时间,已然让人忘却了,老夫当年是如何带着对未来无比迷茫的族人,在建康,在韩尚武、韩纹的地盘扎下根的了……“
猛然间的一阵晃动,摇醒了灵体正逐渐分离的老家主。
谢恭伯微微抬起眼皮,谢志满是惶恐之色,“老家主,我已经让大郎去叫大夫了。”
“唤回来!”谢恭伯声音坚定,语气不用质疑。
“可是……”
“唤回来,我有数……”
谢志无奈,对谢圆点了点头,谢圆立刻飞奔而出。
待到他出屋之后,谢恭伯道:“谢志,我搬来这个小院子的时候,带了一个红木箱子,里面有红布裹着的一枚锦盒,你去取来。”
红木箱子就在这个房间里,谢志很快便找了谢恭伯要的东西,恭敬的呈了上来。
“我没力气了,你把它打开。”谢恭伯淡淡地吩咐道。
盒子很普通,没有什么机关,谢志轻巧地便打开了,只见里面静卧着一支白瓷瓶。
“去温上一碗酒。”
谢志依言做了,心里却坚定了信念,这碗酒用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让家主喝。
谢恭伯手指摩挲这瓷瓶,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表情。
“把瓶里的东西取出来,帮我用酒服了。”
“家主……”
谢恭伯叹道:“别再让我多说话了,这是药,现在我的体内没有内劲,若再不用酒,何时才能化开药力。”
暗红色的丹药静置在谢志的手里,宛如恶鬼的眼睛,谢方谢圆兄弟此时也回来了,进得屋里之后,盯看着丹药无比好奇。
“家主,这是什么药。”
谢志的忠心毋庸置疑,但给谢恭伯吃药这事,若无准确答案,绝不会做。
“阎罗令!”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在谢志父子三人惊骇而又赞叹的注视下,谢恭伯原本气若游丝的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从灰白转向嫣红,头上有丝丝白气冒出,甚至不多的头发的发根都由白转黑,年轻了二三十岁。
睁开眼睛,谢恭伯长吁出一口气,热气奔出,似是要点燃前方的空气。
“真的是好药!”谢恭伯脸上荡漾出了一丝笑意,声音中气十足,谢志可以确定,他的笑脸至少十年没有这么大过了。
“家主,这药……”见识到了神效后,谢志马上意识到药绝对该有副作用,要不然为什么早不用。
“无妨。”谢恭伯身着小衣,推开了想要搀扶的谢志,下床走了两步,“呵呵,半年没走动了啊。”
舒缓过身子后,谢恭伯开口道:“东西都取来了吧。”
谢志马上把从三个地方拿来的钥匙箱子送上。
谢恭伯点了点头,“不少人注意到你们了吧,你们怎么做的。”
“能搪塞的都搪塞了,不过大长老那边不太好说……”
“谢圆,交给你一件事。”
谢圆立刻应声道:“家主吩咐。”
“去外面,拦着一切想要进来的人,两个时辰后,自己想办法出城,呵呵,我记得你的水性不错,出城该是不难,出城后去淮阴。”
谢圆应下,刚要离开,谢恭伯又补上了一句,“走的时候痛快点,别去会你那个小情人了,有话将来再说。”
吩咐了谢圆后,谢恭伯寻了一把匕首,三下两下把自己的暖垫包裹软木的枕头砍碎,取出了里面的第三把钥匙。
三把钥匙有方有圆,谢传敬没有避着谢志,将箱盖上的阴符罗盘对好后,将钥匙插入不同方向的锁孔。
咔哒!
一声脆响,箱盖弹起,谢志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头,想知道什么东西藏的这么结实。
一把黑玉柄拂尘,两本册子,一本道德经,一本谢氏族规。
这便是箱子里的东西。
“这是祖父的东西啊。”谢恭伯轻轻的拿起拂尘,呵呵笑道:“别人家的家主象征都是名弓宝剑,而咱们谢氏却是这个。”
这绝不是谢志能搭话的事情,他老老实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谢恭伯也只是随口说说,提了一句,便把拂尘放在了一旁,拿起了经书。
估计这经书也是先祖的吧,谢志撇了一眼,心里有数。
然后谢恭伯的动作却让他知道这只是一本很普通的道德经。
“道德经,五千言……”谢恭伯轻哼了一句,打开了薄薄的册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保存得极为完好的纸张,接着便将经书随意仍到一旁。
谢志把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对纸上的内容没有丝毫兴趣。
展开长长地纸张,谢恭伯无比感概,良久后才道:“取笔来。”
谢方早有准备,谢恭伯提毫落笔,在纸上只轻轻点划了一下,便将笔扔到一旁。
吹干了墨渍,谢恭伯将纸张重新折好,把扔在地上的道德经又拾了起来,作为纸张的保护。
找出一个小盒子,谢恭伯把两本册子和拂尘全部放了进去,在上面轻轻敲了两下,沉思着:“张君夜接走了传敬老小,唔……”
轻声嘀咕了两句,谢恭伯打定了主意,“谢方,把这个匣子,送到京口钟离梅那里,一定要亲手交给她,亲手!”
谢方闻言应下,从谢恭伯手里接盒子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没有放手。
“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拜托了!”
拜托了……
家主三个字,谢方只觉一股热血奔涌入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不再发一言,拎起盒子冲门而出。
谢方走了,谢志站直了身子,他觉得自己的任务,不会比两个儿子简单。
做完了这些事,谢恭伯感觉自己的药力似乎差不多全发挥出来了,随着自己的动作一点点的消耗,就像是一团火焰,什么时候柴薪耗尽,什么时候就会熄灭。
估计了一下,谢恭伯觉得自己这团火焰还能再烧一个多时辰,唉,毕竟是太老了啊,生命力几近耗尽,若是年轻些,或许这药还能多些时候。
谢恭伯无比惋惜,很快又重新振奋了精神,“谢志,你跟我去找一个人。”
“是。”谢志立刻应下。
谢恭伯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想问便问,憋着干嘛。”
谢志有些尴尬,“家主要去见谁啊。”
“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