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缨打探到的消息,王观此时正在山阳,因此谢传敬便去了淮阴,只让枪缨转道山阳,去招呼王观。
淮阴是最初设营的地方,钟离梅对这里无比熟悉,很快便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已经按照你的指令吩咐下去了,半个时辰后所有重要人物就会集合过来。”
谢传敬倚靠着坐榻,轻轻点了点头。
“不等王观了吗?”钟离梅低声询问。
“不等了。”谢传敬缓缓睁眼,“他若是肯来,那等不等都无妨,他会理解,不肯来,就都没必要等,我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多久,还是尽早把该说的事情都说了吧。”
钟离梅沉默片刻,皱眉询问道:“阎罗令,吃了就必死吗?”
“当然不是。”谢传敬笑道:“正月十五是出现的大宗师孙姬,也是吃了阎罗令,可之后是过了大半年才去世,可我不一样,一来没有人家的功夫,二来我的伤太重了……”
钟离梅抿着嘴唇,“那,老家主呢?”
谢传敬眉间一动,“什么意思,父亲怎么了。”
钟离梅轻声道:“昨天,谢方找上了我。”
谢方……谢传敬当然不会不认得父亲身边的人,“他人呢,跟你一起来了么?”
“来了,在石鳖时他就想上来找你说话,见你忙就一直没动。”
谢传敬心中陡然不好的预感,钟离梅继续道:“我本不想让你现在见他,可你坦言……坦言自己必死,那还是先见见吧,免得让你在最后做出不对的决定,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老家主……”
谢方进得屋后,首先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泪流满面道:“敬大人……”
谢传敬轻轻点头,“你要告诉我什么。”
谢方把带来的东西送上后,将谢恭伯的所有行为一一报告,“……于是二弟守门,我来送信,父亲和老家主之后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谢传敬盯看着桌上包裹的立立整整的盒子,片刻后轻声道:“辛苦了,大嫂,派人出城注意一些,看到谢圆,赶紧接着。”
谢方离开后,钟离梅上前道:“这盒子说是给我的,但我还没来得及打开……”
“父亲那个时候,大概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吧……”谢传敬叹息道:“劳烦大嫂动手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很快,盒子里的物件便展示在二人眼前,钟离梅探手刚拿起道德经,一页纸便从册中掉落。
好奇的捡起纸展开,只一眼钟离梅便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片刻后放置谢传敬眼下,“您看……”
谢传敬先是一怔,接着眉头紧皱,闭目沉思。
片刻后,钟离梅见谢传敬手捂着嘴,双肩开始抖动,最后终于发展为忍不住的大笑,这一笑又引发了咳嗽。
折腾了一段时间后,极为畅快的谢传敬道:“把洛华、洛棠还有洛桥三人一起唤来。”
“父亲(叔父、伯父)!”
三人走进屋来,谢传敬眉眼间的笑意还未散去,却强直了直身子,拱了拱手,莫名其妙道:“家主!”
恩~?三人面面相觑。
谢传敬指了指桌上的纸,“洛桥,拿去,你们三人看看。”
谢洛桥躬身向前,拿起纸来也没有自己先看,到了兄姐面前才展开。
这是一份格式严整,极为正式的通知,全篇用整齐的小楷写成,只有在几个名字的地方有着不同字体。
抛开里面的套话,通知的核心内容就一句,“谢洛华继任为家主。”
谢洛华三个字明显是刚刚填上的,三人都认得出这是谢恭伯的笔迹。
除了谢洛华一个名字之外,在通知的尾部,还签了八个名字,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三人一时错愕。
“敬叔叔,这……”谢洛华目瞪口呆。
谢传敬笑了笑,“见到此书,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还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无意听家里的老人提到的,几十年过去了,若不是真的见到了这张纸,怕是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
“敬伯父,您知道这份……通知是哪来的?”
“知道!”谢传敬微笑道:“不出意外,该是七十余年前,我的大伯逼着当时的谢家大长老写的。”
谢洛桥再看纸张,果然见到整份通知与后面“谢道一”的签字笔迹相似,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来,这都是家里的丑闻,不该说给你们听,但若不说,就解释不清楚了。”谢传敬声音平淡,“既然是七十余年前,那就是胡人南下的事了,发生在家里准备南迁避难之前,那时的家主,还是我的祖父谢铭。”
因为自己要死了,所以谢传敬也完全不理会什么避讳遮隐:“嘿,弃祖地南下,这是巨大的耻辱,祖父不愿意担这个责任,就想在南下前,把家主的位置送出去。那时,家里最出色的年轻人是大伯父,才华武功皆是上佳,家里的长老们一致认为,有此年轻人,即便放弃了祖地,南下后一样会崛起……”
“既然将大伯父当成了扛鼎之人,那就势必不能让他有被人诟病的地方,所以大伯父即便成为家主,也要在南下之后,而在这之前,需要另选一人……”
“这里面的事情,大伯父一清二楚,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伯父便逼着大长老写下了这份东西,由当时的七位长老和父亲在最后签名,作为一种承诺,免除父亲的后顾之忧。”
“唉,其实大伯父和父亲都清楚,这份承诺一文不值,因为上面签字签章摁手印的七位长老全都活着,若是南下后执意要做什么事,谁都没有办法。”
“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大伯父没有跟着家里一起走,听父亲说,他是在南下之际家里最混乱的时候偷偷跑的,去了并州,据说还与一位舒姑娘发生了什么,最后也没能回来……”
“南下之后,父亲很快坐稳了家主之位,这份东西也就没能用上,随着上面的长老一个接一个离世,这份东西也就逐渐被人忘了。”
谢传敬说完之后,感觉此事颇为好笑,“呵呵,若一切正常交接,这张纸最后只会成为废纸,只有在不正常交接的时候才会凸显出价值……”
“不正常交接……”谢洛桥神色暗淡,张君夜的动作已经明确告诉他家里有人要挑事了。
谢传敬想着说着,心里却隐隐作痛,不出意外,父亲该是已经离世了吧,而且,很可能就在景岚寺,传敏啊……
“敬伯父。”谢洛桥把纸张合上,放置在案上后恭声道:“侄儿并不是质疑家主以及堂姐,只是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适。”
“你是指洛华是女儿身吧。”谢传敬收拾心情,指着案上的族规道:“看看吧,有哪条说女儿不能为家主了。”
谢洛桥早已把族规背的滚熟,也不拿书在心里默念一边后,不等不承认,还真没有。
族规上唯一跟这点相关的一句话是“家主必为嫡出”,谢洛华是谢传政与正妻所出,还是唯一一个孩子,显然嫡出没有任何毛病。
“可是,堂姐嫁人了啊。”谢洛棠这真不是在挑刺,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漏洞,嫁出去的人,可就算不得谢家人了。
谢传敬尚未说话,已经理顺清楚思路的谢洛桥到先开了口,“兄长,严格说来,堂姐还真没嫁人……”
谢洛棠反应慢,钟离梅却在看到纸书的时候就有数了,听得此言心里暗叹,颇为心疼。
由于端木盈丰的关系,谢洛华无法在谢府内风光大嫁,只在淮阴城简单的布置了酒席,出嫁时除谢传政兄弟俩外没有任何谢氏族人在场。
这是没有经过谢氏认可的婚姻,按照规矩谢洛华是要被赶出谢家的,但由于谢传政太过刚硬,谢恭伯又在中间和稀泥,后来雍帝甚至都发了话,这么多外界因素之下,这事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混了下来。
所以谢洛华在谢家的身份,准确说来应当是“未婚产子的嫡长女”。
“未婚产子”这个罪名有多大都无所谓,只要没被赶出谢家就没问题,至于传男不传女这类潜规则,只要拳头大,就能够打破。
“洛华,你成为家主,对任何人都有好处,除了你自己,委屈你了。”谢传敬也不好过,他是看着谢洛华出嫁的,而现在却要否定这点,这也是等于否定了谢洛华的清白,“不为了谢家,想想姜且,他是需要你的。”
听得这话,谢洛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什么叫为了姜且……他是极为聪敏之人,此时稍加引申,便对谢传敬的言外之意有了猜测,心脏跳动瞬间加速。
良久后,谢洛华轻声道:“敬叔叔,你说为了姜且,那你想让我怎么为了他,或者说得直白些,你想让姜且走到哪一步。”
这下就连谢洛棠都听出来了,愕然看向堂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人家已经对我们出手了,总不能坐以待毙,走一步算一步了。”
听得此言,谢洛桥精神大振,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同时心里有些哀伤,自己的父亲完全被排除在家里的决策圈之外了。
谢传敬能有这样的心思绝不是一天两天,看今日谢恭伯选谢洛华继任的动作,他们应该早就通过气了,再回想这半年来谢恭伏对谢传敬的态度变化,谢洛桥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祖父也是有默契的啊。
“洛华,刚刚我让小六去了吴兴,东府府主这个位置和称号,我要传给于少欢。”
谢洛桥一怔,不该是张君夜么,怎么……嘶!
突然有所顿悟,谢洛桥倒吸一口气凉气,偷瞄谢洛棠,见他一脸复杂神色,反倒是谢洛华一副平静的样子。
“昨日我选的人是剑格,于少欢是刚改的主意。”谢传敬像是完全忘了有张君夜这个人一样,“现在我们迫切需要一个能主持刀阵的人,刀阵在,我们就有跟韩氏叫板的实力,景岚寺时我已经给杨项去了信,请他来帮忙,但他怎么说都是外人,用起来我们不够硬气……”
“于少欢可以。”谢洛华点头赞同道:“敬叔父该知道循心师妹是唐弈前辈的女儿吧。”
谢传敬微微错愕,点了点头,不懂谢洛华的意思。
“前些日子,我与循心师妹见了一面,师妹对我说于少欢在四川养伤一事。”谢洛华眼里闪过一抹神奇的色彩,“于少欢的筑基法,是《羽化经》,与禁宫里幽居的孙前辈一样,孙前辈羽化只是半成,而于少欢,该是成了!”
谢洛桥身子巨颤,“他已经是大宗师了?!”
“那倒还不是,不过资质已经出现了。”
谢传敬嘴角上扬,“好…好!”半晌后突然来了一句,“我谢氏有适龄的女儿吗?”
屋内四人没想到谢传敬会突然说出这话,尽皆愕然,这绝不像他往日的风格。
谢洛华淡淡摇头,“有也没用,听师妹的意思,唐前辈有意撮合他与孙岚。”
“孙岚是谁。”谢传敬连连皱眉。
“唐弈的小弟子。”
“这个王八蛋。”谢传敬突然开骂,谢洛桥等只得当做没听见。
骂了几句后,谢传敬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借着轻咳掩饰一番。
“敬叔父,你有些不自信了。”谢洛华突然道:“于少欢是于前辈的弟子,又在京口住了两年,跟姜且关系也很好。”
谢传敬略怔,随后笑笑,“是啊,我不自信了,于少欢不是薄情之人,嘿,等我再托关系找人教导他一番,定会是姜且极大的臂助。”
“府主!”枪镰报告道:“王都督来了,从时间上看,该是早就得到了咱们来的消息,刻意上门的。”
谢传敬一顿,轻笑摇头道:“今日本是我的死期,却有着接连不断的好消息,真的是……”
“请他稍等一会。”
吩咐枪缨后,谢传敬道:“我昨夜出建康时,只对东府的安排有些腹案,没想到到了淮阴,事情却展开了,洛华虽有了父亲的安排,但也不一定保证能成为家主,需要再看,可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好的变化……”
“淮阴军这里,唉,我之所以直奔淮阴,就是对这里最没底,现在王观肯来,那问题也不大了,很遗憾,我走不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好坏不定,我也没办法再多说了。”
屋里短暂的沉默后,谢洛棠突然道:“父亲,难道您昨日入城时,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谢传敬一顿,“有一点。”
“那您为什么还要入城。”
“我以为是端木盈丰要找事……”谢传敬轻叹道:“其实这与我入不入城无关,只要韩道琛亲自下场,我在哪都没区别,这便是大宗师的作用,无人能制约他的力量,所以当他代表的一方撕破脸时,对手的操作空间就很小了,你想想看,如果我在京口,韩道琛单人去找我,我就有办法了?”
谢洛棠默然。
“昨日事情的关键,便是在大郎身上。”这是谢传敬首次提到张君夜的名字,“他折进去……太不应该了。”
谢洛桥颇为自责,“昨日我应该让他与我们一起走的。”
谢传敬没有发表意见,谢洛华都叫不动,你说话有什么用,这是死结,除非端木盈丰肯松松手,否则当他们遇到,张君夜就完了。
“你们也不要有什么不甘心,五年前,兄长就是我现在的模样,极其不讲道理,就是要你的命,你们可都算是我最亲的人了,我也不瞒你们,这几年我一直在算着,什么时候会轮到我,现在到了……”
“韩道琛没能第一时间做掉我,给了我一天的时间安排事情,我已经很庆幸了,你们也不要有什么担心,大宗师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人,五年前他们虽然害了兄长,但接下来我们不一样是没能让他讨到任何便宜……”
“靠着杀人只能改变小局面,局面越复杂,杀人的作用便越小,我死了还有你们,大郎走了还有于少欢,外面还有陆江浔,有殷初平、钟洛,有北秦的一系列高手和势力……”
“孩子们,你们也不必害怕什么,刀阵的图谱我已经送去给了于少欢,等到几日后,你们看到韩道琛在十三刀阵手下讨不到任何便宜时,就会觉得,这真的没什么……”
出了谢传敬的屋子,三人与王观错身而过,在温暖的阳光下呆立良久,谢洛桥第一个有了动作,“谢洛桥给家主见礼。”
谢洛棠也赶忙有样学样。
微笑着让两个弟弟站直身子,谢洛华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最亲的亲人,差不多已经都死光了,只剩下了姜且。
修行了十几年,到头来一点用处都没有,谢洛华露出了些许苦笑。
屋子里,有一套崭新的衣服,这是钟离梅将她唤走后顺道安排的,不是什么华美的衣裳,只是一件常服,谢洛华清楚明白里面的意思,身上这身缁衣,该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