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身旁卧床的父亲胸膛上下起伏。心电监测仪规律的嘟嘟声伴随着耳机中的音乐。她希望能跟父亲说说话,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但父亲已是死者,这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从他们上一次进行流利的对话之后,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如果非要猜一猜,她觉得会是这样:
“爸爸!”
“你好,呃…我们之前见过吗?”
“是的,我——我是你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只有两个儿子!”
沉默片刻。
“现在这都不重要了。他们现在不在。有一个还没死,另一个现在还来不了这里。”
“他们在哪?”
“为什么你还关心这个?”
“因为我想见见我的孩子!”
“但是…但是我在这里啊。”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Joyce。你给我起名Joyce。”
然后护士就来了。尽管这次的谈话很可能不是这样。绝不能是这样。Joyce不会允许它发生。
在走进鸡棚生命辅助中心时,Emily Young环顾四周以确保没有被任何可疑的人盯上。当然,这也反倒让她显得紧张而不正常,但在这里干活的人已经对更不正常的住客们司空见惯,而大多数住客的情况决定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费心去注意Emily。他们渴求帮助的哀嚎声汇在一起,响遍整栋建筑。Emily只能告诉自己,只要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就能确保自己不会和他们落得同一个下场。
Emily走近前台,里面的接待员正靠在椅背上用耳机听歌。它和Emily背包里的那副耳机是何等相似。片刻后,她走上前去按响了铃,以引起那个小伙子的注意。
“哦,对,对不起,”说着,他猛地提起了精神,“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我想看望一位michaels先生?我是他女儿Joyce的朋友。”
“稍等。”接待员向面前的主机里打了几个字,之后按下一个按钮,对它说:“您好,michaels先生吗?有位客人想见你,她在大堂。”
“谢谢。”Emily说。她在前台边一个不错的位置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Joyce的耳机。她戴上它,开始放起了她的音乐。刹那间,她明白了Joyce为何会如此钟爱它。
十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悄然逼近离I-25高速公路三英里远处,一家装潢一新的养老院。mtF Iota-10成员的鞋底将落叶踩得粉碎。整支小队在后门旁排成一列。
队长Eric michaels举起两个手指和一个拇指。发出指令。三。
他的拇指缩回,只剩两根手指。二。
一。
michaels一脚踹开门。整支小队立刻鱼贯而入。marquez领着一拨人扫荡地面。dubois的小队搜查上面两层,michaels和turner分别负责三楼和四楼。当前任务目标:抓捕Emily Young。
Joyce哼完了歌,抬起了头。她看到tony礼貌地靠在门框上。Joyce不知道他已经在那站了多久。肯定不止几分钟,大概有几个小时了吧。
“紧张吗?”
“还好。”Joyce回答。她又低头看了父亲一眼。他抱着一个枕头,就像一个抱着心爱泰迪熊的小孩。
“你的撒谎技术可不怎么样。”
“你的收割技术也不怎么地。”
“呵,算你说对了。”
tony在Joyce身边坐下,两人的目光投向病床。Joyce不想哭,但却止不住的浑身颤抖。她不自主地前后晃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曾在工作中捅过篓子。她曾在事故中丢过命。天哪,她还失去过自己的家人。但话说回来,用任何事情与亲自摆渡一个灵魂相比,都是不合适的。或许第一次时她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当时她与死亡的隔阂尚多。她从未亲手杀过人。尽管这只是给人以解脱,她仍然倍感不适。
tony伸出一只臂膀,抱住他的妹妹。这本应带来安慰,但Joyce清楚地感到他也在颤抖。因此,她问出了两人心中共有的一个问题。
“为何这次非要如此的…”真实?具体?明显?纯正?
等了五分钟后,Emily起身走回了前台。这次接待员的注意力还算集中,她不需要按铃了。
“他的房间离这儿有多远?”她问。
“嗯…不算远,”接待员答道,“不过,可能他只是没听见吧?要不,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直接把你带过去。只要用点力敲门,他应该是能听见的。”
“好的,感激不尽。”
接待员从台里绕了出来,将Emily带进了一台电梯内。电梯大概是在一小时内刚被打扫过一次,四周的不锈钢墙和地砖就差把“无菌”二字喊出来了。接待员按下一个按钮,启动了电梯。
“那,你最近去看过michaels先生吗?”Emily问道。接待员似乎就要开口回答,但他立刻看向了地板。
“嗯…没怎么看过,”最后他答道,“我的意思是这儿的人还蛮多的,想要看好所有人不大容易,但我不觉得我去看望过这个人。不过,我不大清楚他有没有出过门。但他特地要求我们不去看望他,这我知道。我觉得他比较喜欢独处。”
michaels队长和士兵turner一路冲上楼梯,脚步如雷霆般在楼道中回响。再搜查两层楼,他们就可以收队了。
“turner,你去查六楼。”
“那你要去哪,长官?”
“我去五楼。反正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送命了。”
“真的?”
“真的。还有,我认识那个女人。我们是老同事了。”
turner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michaels示意他先安静。
“我知道,凡是命令就该执行,凡是叛徒就该严惩。你给我好好集中注意就行。”
“明白,明白。”
michaels微笑了一下,随即离开楼梯间潜向五楼。
“如此的正常?”tony接下了Joyce的话。“你不是做过一次了吗?”
“算是吧。但是我上次拔完插头之后,他的心还在跳。”Joyce答道。她在回答时不断地前后晃着,目光坚决不肯离开她的父亲。
“那你就当是把第一次干的更彻底一些吧。”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劳驾?”
tony笑着站了起来。“好吧。我刚刚差不多已经自动放弃站在这里的资格了。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我就在那边。”
他离开房间后,Joyce轻轻捂住她的耳朵,假装她还在用耳机听着音乐。她只是想要那种双耳上的压力带来的独处感,好让自己即使是在嘈杂的屋内也能如孤身一人。然而这次,她的确孤身一人,只是感觉并非如此。她感觉她的身上落满了那一天的等候室内,其他病人投来的目光。她不喜欢引人注目,但话说回来,不会有人在谋杀别人的时候还想被人看着。
Emily站在房门口,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把手上。她敲了一下门,然后等待着。
“我不清楚他会不会出来。”一会之后,接待员开口了。
“你有万能钥匙的对不对?能让我进去吗?”
“我们这边明确规定不允许这么做。”
“你刚才说没人看过这个人。现在你觉得他是天天呆在房里,但我们想想,万一是他死了呢?”
接待员歪着头望向Emily。她怒气未消,甚至还没意识到她刚刚所说的话是多么荒唐。Emily在脑中默念了一遍她刚才的气话,在念到最后一句时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接待员也跟着笑了。“万一是他死了”,听起来她连一百岁都不到。
“抱歉,”她说,“最近几天实在是累着我了。”
“我了解。”
“但是我真的急需见一见这个人,求你了。你能先放我进去吗?如果他想让我走我立刻走。”
接待员看了看Emily,又望了望走廊两端,这才终于嘟囔了一句“好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卡,刷开了门锁。那盏小灯变绿了。
谢谢。”Emily握住门把手,打开了门。当即朝二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足以用“死亡”形容的气味,如果他们还记得死亡是怎样的话。接待员开始咳嗽,Emily的眼睛开始流泪。
“你就站在外边吧,我马上回来。”Emily对接待员说,后者正用双手捂住口鼻以抵挡这股恶臭。他尽力点了点头,随后快步往走廊一边跑去。
房间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陈设只有后侧的一扇窗、放在前端的一张床、以及角落里的一把椅子。灯是关着的,自然光只能勉强照亮房间。Emily察觉到,在没有家具的那个角落里坐着一堆人影。她条件反射地锁上了门。
“您好?henry michaels?”
Eric在到达509号房之前已经踹开了三扇门。门后大都空无一人,除了最后一间里那个老太太,她的助听器肯定是没电了。
Eric敲门。“开门!警察!”
没有回应。
“我给你五秒钟,否则就强行破门。五!”
Joyce再次起身去检查父亲的脉搏。她把听诊器的耳挂放入耳朵,再将另一端放在他的胸口。
砰。砰。
Emily用尽全身的气力,继续拉着耳机的两端。头带深深地勒进henry michaels的喉咙,渐渐止住了他的呻吟,以及呼吸。
“你的孩子们爱你。”她一边勒着他,一边向他耳语。
“一!”
Eric向门一脚踹去,但门被挂锁锁住了。他向挂锁连开两枪,又踹了一脚。门应声而启。
房里的恶臭让他措手不及,但他很快站稳了阵脚,冲了进去。
“举起手——”他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放下了枪口。
“爸爸?”
砰。砰。
再然后便没有了砰砰声。老人睁开了眼,望向Joyce。
“嗨,爸爸。”
老人笑道:“我这是在天堂吗?”
“我——我不知道,爸。我真不知道。”
“呵呵,都一样。最后能看到你让我很高兴,Joyce。*
Joyce笑了。“你还记得我。”
“当然了。做父亲的怎么会忘了自家女儿呢?”
Joyce极力忍住哭泣。她不爱哭。但这次,她无法控制自己。她俯下身,拥抱了她的父亲。一会之后,Joyce重新直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tony!”Joyce喊道,“他醒了,tony!”
她的哥哥从门框的边缘后探出头来。他向屋内走了几步,向父亲投来一个尴尬的眼神。他挥了挥手。
“你到底,呃…有没有去那儿散步来着?”
tony的爸爸只是笑着说:“恐怕我没有,但没关系啦。”
“真的对不起,我搞砸了,呃,一切。”
“别这样。我也不知道你和它有什么关系,但我相信你已经尽你所能了。”
tony也笑了,给了父亲一个拥抱。之后,站着的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该做什么,但这又是那么地让人有负罪感。只恨重逢的时光实在太短。
“我觉得,你们是时候让我安息了。”老人最后说道。
“我觉得也是。”Joyce回答。
“能看到你们这群孩子实在太好了。你们比上次都成长了不少呢。”
微笑再次浮现在三人脸上。Joyce走到将心电图仪连到墙上的插座前,握住了插头。
“再见,爸爸。”
“再见,Joyce。”
然后她拔下了插头。
“我完事了。”
Emily耳边响起这几个字在瓷砖墙上的回音。多棒的感觉:是一路道阻且长,终至尽头的感觉。
当她放下全身的重量时,一股释然传遍了Emily的全身。
Eric听到卫生间内传来一声轻响。他放下父亲耷拉的头部,好去仔细调查。由于他尚未完全意识到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智仍然集中,感官仍然灵敏。
他靠在卫生间门口的墙角,给自己念着倒计时。他数到“一”后立刻从墙角转到门前,但没有开火。他放下枪口,跪在了地上。
淋浴头上系着一根绳子。绳的两头被分别和Eric姐姐的耳机的两端绑在一起。Emily Young被耳机吊着,那勒入喉咙的头带完全支撑着她头颈部的重量。
她已没有了脉搏。
Joyce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像是她的听诊器将她拉出了她爸爸的房间。她移动到——尽管她可以发誓她是被带着走的——三层楼之下的一个房间。Emily Young的尸体躺在房里的病床上。
Joyce慢慢走近病床,然后将听诊器的一端放上她的胸口。
砰。砰。 两声心跳和心电图仪的节奏完全一致。但在她听到这两声之后Emily的心脏便停止了搏动,眼睛也睁了开来。
“我做到了。”她说。
“没错,你做到了。谢谢你。”
“不,我该谢谢你。我太累了。很多年前我就想这样了,”Emily起身抱紧了Joyce,“而你就是指引我的那个天使。我的大天使米迦勒1啊。”
michaels的惨叫声仍在整栋建筑里回荡。即便他的泪无法流干,即便他父亲所在之处已经空虚,他仍在尖叫。他想要解脱。而且一直想解脱。他对此无比确信。他已孤身一人。
小队成员把michaels搬了出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苟活之人的叫喊和呻吟声回荡在整个养老院中。他们的肌肉在萎缩、骨骼在变脆、肺部在衰竭、大脑在坏死。他们想要离生命的魔掌去。
在那一天
收割者寻回了他的镰刀
披上了他的裹尸布
斩断他所爱之人的生之禁锢
然后悄悄地逝去
——
注:
1. 译注:Joyce michaels的姓氏与米迦勒(michael)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