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该退的朝,生生为这事拖了一个时辰。
除了礼部那几个即将成为刀下鬼的东西,其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争辩就结束了。
王尚书与闻太傅留到了最后才出来。
站在层层台阶之上,看着底下渐渐变小的人群,不免生出感慨。
浮生日夜,似水东流。他也从抬脚都看不到前头的位置一步步走到了百官的面前。
“我朝上下皆知,贵妃娘娘专宠十几年,如今再看,还是知之甚浅。帝妃之情,或许远超于椒房恩宠,甚至不止于相濡夫妻。”
说完,察觉身边长久的沉默,王尚书侧头看向同着一身紫色朝服却分外俊朗的师弟,又觉得时光岁月也见人下菜。
他虽说年纪稍大一些,可也才至不惑,怎得看着就跟他好似差了一个辈分。自打蓄了胡,他私下都不好意思再叫人师弟了。
“长默,”闻人语,字长默。
“你怎么看?”
闻人语立于墙垣之下,脊背挺直,展角冠帽平得一丝不苟。
半晌,才开口,“夫妻之间,信任为重。贵妃历经坎坷,合该得此地位,皇上也比你我都清楚始末因果。”
始作俑者就是他,又有何资格怪罪于她。
“是这么个理,但,圣上之偏爱是不是太过了些?”
今日,他瞧着若不是在朝堂百官面前,肯定是话落人也凉了。
摆明了就是一字不听,一字不信,凡诋毁贵妃者,杀无赦。
都是过来人,人至中年,什么情啊爱啊的都看淡了许多。也不是人人都如色鬼托生,欲爱皆为情动血涌之少年所苦苦挣扎追求的。
如他们之流,做到敬爱发妻,相敬如宾就好,何谈独一无二?
偏偏皇上痴情得很,数十年如一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然皇后依然存立于后宫,尽管早已不掌实权,但明面的尊荣却不容置疑。
久而久之,不说庙堂,就是民间百姓也开始编排皇室。
古往今来,宠妾灭妻就是不合礼法道德,纲常伦理若这般容易颠倒,那维持世间的至上权力是否也能动摇。
压低了声音,道了句,“皇后,可还活着呢。”
闻人语却淡然回应,语气不容置疑,“皇后这么多年,不事宫务,罔顾其职,早就形同虚设,”
默了一瞬,又语出惊人,“师兄高位坐久了,怎得也学着那套酸儒学道,不顾实质只记礼法了?”
“更何况,正经算起来,贵妃娘娘才是圣上潜邸时的正妻。若论尊贵,谁又能比得过贵妃。”
王渑被他一番连敲带打噎得一窒,师弟这嘴,怕是从来就没吃过败仗。
闻人语这太傅身份可是实打实地教授了太子和二皇子的。师生感情,情比金坚,情同父子。
他这个“外人”竟敢多嘴人家家事,唉,活该被阴阳怪气哟。
还有件事,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记他这师弟可是出了名的贵妃御用“护花使者”。
贵妃生辰,年年不落地写诗盛赞其优长,或德行,或容貌,或职责,恨不得夸得此女只应天上有。也因此,民间还有不少崇拜贵妃的民众,每年巴巴等着新诗的出现,以了解娘娘的近况。
要不是知道这师弟也是个痴情人,他都要怀疑他是否有觊觎后妃之嫌。
师弟可怜啊,发妻去世十几年都不娶妻更不纳妾,只为替其保守贞洁,抚养幼女。
想到这里,他急忙换了话题以免再招来教训。
“长默,咱哥俩也别操心圣上的家事了,人家和和美美,琴瑟和鸣,轮不着咱为人臣子的多管闲事。”
看他一眼,好像没有不快,才又提了正事,“师兄就是操心你啊,老师走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叫我一定照顾好你。可惜我愧对老师的嘱托,叫你孑身一人至此时,实在心里难过。”
他自己倒是家庭和睦,人丁兴旺,前不久还得了个孙女。这是他们王家新一代的第一个孩子,他真是乐得一宿没睡。然而第二日一早上朝,看见伶仃单薄的师弟,心里又苦了起来。
长默幼年丧父,母亲拉扯他长大,却连一日福气都没来得及享就撒手人寰。早年又丧妻,突发恶疾不过几日就去了,徒留一懵懂稚女,泪汪汪望着自己的年轻父亲。
这些年,长默是又当爹,又当娘。来来那姑娘也快成人,师弟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个人以后了。
“长默,你跟师兄一句实话,这么多年,真就没遇到一个可心的吗。前些年,你说怕继母不亲来来,叫孩子受苦。这孩子眼看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你可想过,来来嫁了人,你该怎么办啊。”
想起他两鬓斑白却仍旧一脸平等漠视所有人的样子,他就担心他会不会饿死在自己的府里。
那样的话,他真是到了阴曹地府都无颜面对老师大人。
“现在如何过,未来就如何过,有何难过?”闻人语很不理解,他有手有脚,就算老了,不说家财万贯也有点儿薄产,请人养老是够用了。
何必为此勉强自己续弦。
再者,在他心里,丧妻一事从未有之。
“还有,谁说我家来来就要成婚了,她有远大志向,不愿拘泥于后宅。”
“怎么,来来还要去考女官啊。”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相信真会如此。
大晋女官制度不同于科举,却也严格苛刻。当选者同样可负责参与社稷国礼,宗庙祭拜等大事。
闻人语却反问,“这有何不可?”
“与其千挑万选择一负心汉,不如自立自强,凭自己谋一个安身立命的未来。女儿也可不输男子,同样能发挥所长,成就一番大业。”
妙哉,妙哉!
王渑最佩服闻人语的一点就是他不拘于世俗的超脱劲儿,怪不得老师疼爱他,实在惊艳不同。
他可以内外兼修,一视同仁。待他人如待自己,待女儿同样也能贯彻这一准则。
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圣人君子。
“好,今日一言,受教万千。师兄不说了,只是一句话。师兄家就是你长默的家,未来若是孤单得可怜,我会大发慈悲地收留你的。”
说罢,一马当先赶紧溜了。
只留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