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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莹白如玉脂的素手搭在了少年的掌背。

十指纤纤,嫩如柔荑,手腕上戴着的银色铃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雪衣罗裙,青丝绾髻,服不甚奢,装不饰多,却芳姝明媚,肤欺皓雪,艳夺韶光。

她听到那少年的声音,微微抬头,慢眼星转,莞然一笑,真真是秀色烂发,笔不可模样。

几个迎上前来的江家人都不由恍花了一下眼睛,下人们更是呆滞当场,有种被夺魂摄魄之感,看向那少女时竟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唯恐做出什么失态之举惊扰了她。

所有人中,也就年长些的江家长辈和见过她的江浔川尚好些,其他人顿了半刻也恢复了正常,笑着上前将人接住。

却见那少女搭着那少年的手下了车,姿仪秀整,举止自若,这般气质容貌,手里却抱了个漆黑灵牌,看着格格不入。

江惟危看了眼那牌位上的名字,蹙了蹙眉,又抬眼看向自己的七弟,对方只是朝他轻摇了摇头。

鹿呦在江少煊的带领下,上前与人一一见礼。

乌林想都没想就要跟着她一起进江家。

后面的顾见茗看得嘴角直抽抽,叉腰站在另半条街来回走动,闭了闭眼道:“去,把大公子给本座请回来。”

换做是顾景明,他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但这刚寻回来的儿子,感情还没培养好,实不好下手。

虽然他也知晓江家那小丫头长得好看,但他这儿子是不是太过于明目张胆了点?没看到那几个江家人都拿异色瞅他了吗?

好歹也是顾家的嫡长子,就这么上赶着、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小厮顶着江家人各异的目光,硬着头皮上前道:“公子,家主有请。”

乌林却挥挥手,“知晓了,我把呦呦送进去就出来。”

妹妹第一次进江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为难她,他得陪着一起进去才放心。

此次天墉城之行,除了他,谁也没有跟过来,他不能让她在这儿受委屈了。

一年轻妇人掩唇轻笑道:“顾家公子倒是与我家七妹感情甚笃。”

说话的是江浔川刚娶进门的夫人,只比鹿呦痴长了几岁。

鹿呦笑着接话道:“大嫂嫂,顾家公子与我乃是结拜兄妹,我们原是一同长大的。”

这便解释了因果,众人皆笑道:“原是如此,难怪,难怪。”

又有一七八岁的男孩,偏着脑袋问她:“七姐姐手里怎得还抱了个灵牌?这般进门,不嫌晦气吗?”

鹿呦笑容微滞,认真看了眼手里的牌位,语声淡淡:“这是我娘的牌位,有何可晦气?”

“可是……”那男孩似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妇人一把扯至身后,笑着赔罪道,“七侄女勿怪,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

江少煊冷声道:“四嫂若不懂得怎样教养孩子,改日将人送到我栖山堂来,我帮你教养。”

妇人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一下,将孩子抱得更往后了一点,“那还是不劳烦小叔了。”

-

江家的人实在太多,一番认亲下来,鹿呦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江少煊看出她疲态,以舟车劳顿之由,将人接去了自己的院子。

乌林见她进了院,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惹得好几个丫鬟背着偷偷笑他。

窗外,翠竹摇曳,风过有声;室内,檀香墨韵,静谧悠然。

不论是墙上的古画,还是博架上列满的古籍,亦或是书案上的宣纸墨笔,均彰显着主人家清幽雅致的性格。

燃的香似有令人放松的功效,鹿呦不自觉地轻吁了一口气。

江少煊看着她手里抱的灵牌,小声提议道:“呦呦,一直抱着灵牌也不是个法子,不若咱们将你娘亲放进祠堂吧?”

少女却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我抱着她进来,只是想让江家人看看,我娘就算是凡人,她也进得这江家大门,她也配得上你江少煊。”

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鹿呦对世家小姐的身份并不感冒,她此次回来江家,一是想去拜祭一下江岳老祖,二是想替她娘将这口陈年老气给出了。

这牌位她才不打算供在江家呢,她自己的娘亲,自有她自己来供奉。

江少煊眼睁睁看着她又将牌位好好包好放进自己的储物戒里,却一声不敢吭,只微微紧了紧手,温声道:

“若不然还是放进之前的佛塔吧,也好让人多给你娘念几遍往生经。”

鹿呦瞅了瞅他,“再说吧。”

江少煊:“……”

-

直至晚间,江家设宴为他父女二人接风洗尘,鹿呦虽不耐烦应酬,但初来驾到,倒不好推辞,只能一并跟着去了。

也是在席间,她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江家老家主。

从面相上看,不过只有四五十岁,长得恂恂儒雅,眉目和善,倒不像是个能做出狠心绝情事的人。

鹿呦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鹿呦。

当年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后悔,作为家主,他有他的坚持和原则,这后辈,看着有些本领,亦是江家老祖所指认的下一任家主。

可那又如何,若真想当上家主,可不是光凭一个信物就能当上的,江家的未来只能交给有真才实学和沉稳智略之人。

吃过饭,鹿呦被老家主单独召见。

他正想说几句威慑话,来好好敲打考验她一番,谁料那少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所有话语尽都卡在嗓子眼儿里发不出来。

“我对你们江家牢什子的家主之位没兴趣,我想去拜见一下江岳老祖。”她说着取一下一枚戒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戒指,江老家主一定认识吧?”

-

老家主梗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戒指仔细一看。

虽时隔千年,但这确实是老祖的遗物没有错。

“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面前的老人虽面目儒雅和善,但长年久居高位的人,只一个眼神变化,便透出凌厉和压迫来。

不过鹿呦待在云义那煞神身边那么久了,就还没见过比他更可怕的人,所以当下仍旧镇定自若。

“我怎么得来的,没有义务禀告您,但这也绝不是我偷来或抢来的。江岳老祖曾说,我若拿出这个戒指,你们便懂了。我知晓,世家的家主并非那般儿戏,所以也从未肖想过,只是老祖曾对我有恩,我想前去拜祭一下。”

少女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不卑不亢,过于出色的容貌下,一双乌黑眸眼却淡然澄澈,有着不沾尘世的干净感。

老家主猝然抬眸,神色激动:“你见过江岳老祖?他现在还活着?他在哪里?可否带老朽前去见他!”

江家老祖江岳消失于千年前的一场大战中,至今杳无音信,何曾想,竟在此刻听到了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这如何能令人不激动。

鹿呦却轻轻摇了摇头,眸里划过一丝伤感,“我见到他时,他只余下了一抹残魂,传授我心法和戒指后,便消散不见了,所以我才说想去拜祭他一下。”

老家主失望地垂下了眸光,捏着戒指静默半晌,轻叹一声,起身说道:“你随我来。”

江家祠堂是一座三进五开的建筑,走过宽敞宏伟的中厅,便见二十几块白底镌刻墨文的牌匾悬挂在廊柱、门楣上,一种无形的威压骤然袭来。

鹿呦随着老家主绕过东侧,径直走向最后一间寝堂,这里面香烟袅袅,供奉着江家历代先祖的画像和灵牌,两侧虽然燃着八角烛台,光线仍略有些昏暗。

进了门,老家主走至当中,衣摆一撩,跪在蒲团上,嘱道:“随我前来拜祭。”

鹿呦没有动,顿了顿,走向另一边,拿了几支香烛,在烛下点燃吹灭,径直走到一幅眉眼熟悉的画像前,恭敬地行了大礼,拜了又拜,尔后跪下,将香插进香炉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吧?”

老家主斜睨向她,没有说话。

却又听那少女漫声道:“我爹派去寻找的人必然是他的心腹,不可能会对他撒谎,除非有人威逼利诱,会干这事儿的人除了您,也不会有别人吧?那么在此之前,您必定也派人来探过我们母女俩的情况,却选择视若无睹。”

老家主并不否认,眸里反倒多了几抹欣赏,“你道你和你娘两个弱女子为何能平安待在那小山村里那么多年?”

鹿呦看向画像当中那模样俊朗的男子,确认他和自己曾经见过的一般无二,眸里多了些眷恋,老祖于她真的是个贵人,又再拜了几拜,嘴里却道:

“村长对我和母亲格外照料,却从无所图,不会是被您授意的吧?”

老家主跪在另一侧,看向灵牌上的列祖列宗,声音沉静:“江家屹立至今,已有千年,你觉得一个世家立锥的根本是什么?”

不等鹿呦回答,他便继续说道:“是在于根基,在于传承,在于家风,在于贤嗣。若人人都学你父亲那般任性妄为,混淆家族血脉,你觉得江家能一直维持第一世家的高位?”

鹿呦眸色清冷,“于修士而言,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我爹他只是想陪我娘亲一世,又有何错?你觉得我这凡人的血脉有污江家的门第,不纳便是,何苦生生拆散他二人?”

老家主冷哼一声:“少煊是老夫最得意的一个孩子,素有雄才大略,老夫又怎能任他为了一个凡人而耽于凡界百年,况且他身子骨弱,若没有灵药相救,别说百年,便是十年也难维系。

你虽是老祖指定的家主,但年不过双十,心性稚嫩,不知薡蕫,又怎能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

鹿呦手心微紧,唇线抿直:“你是我爹的父亲,怜惜他无可厚非,可又为何连个真相都不肯告诉我娘,让她白白苦等那么多年?”

这一次,老家主没有再回话。

鹿呦嘴角浮起冷诮,“说白了,不过是你们觉得,她只是一介凡人,用不着花什么心思,花点银两寻人看顾一二,就觉仁至义尽。

可现如今,我爹还是没有娶妻,我娘纵是死了,也仍是他最重要之人,若他跨不过去这个坎儿,将来还可能孤苦一世,您就当真不觉得悔?”

老家主默了默,肃严的声音多了几缕沧桑:“你还是太年轻。”

鹿呦站起身,扯了扯唇:“是啊,儿子的终身幸福,终是比不得这家族的荣辱兴衰。”

他有他的立场,她也有她的固执己见。

作为一个流浪、散漫惯了的人,她永远无法做到为了大义来牺牲自己或身边在乎之人,所以她注定无法做好一个家主,也无法完成老祖曾经的嘱托了。

鹿呦低头,手心凭空祭出一柄透亮的黑鞭,恬淡缓声道:“此物是江家的神器,但它已认我为主,家主之位我无意,这个我便带走了,老家主没意见吧?”

老家主两指按着蒲团,慢慢撑起身体,看了眼她手里的打神鞭,并无多少意外,声音也很是慷慨:

“它既认你为主,你拿走便是,但你是江家的血脉,还需认祖归宗才是。”

鹿呦淡淡看他一眼:“我认了我爹,但没有认江家,还有,我姓鹿,永远不会改姓,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让您知道,凡人生的女儿,也并不比谁差。”

轻软的嗓却说着掷地有声的话,她最后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画,垂了垂眸,漠然转身,决然离去,只余那瘦鹤般的老者看着她背影,默默一叹。

-

栖山堂,江少煊看着一脸平静走进来的女儿,抑不住担心,走上前询问:“呦呦,你祖父与你说了什么?”

鹿呦看了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裳,又瞧了瞧竹节枝上凝结的寒露,秀眉微拧,“身体不好,您就早些睡,等我做什么?”

从祠堂出来时,已是夜半,这院里的灯火却还一直通明。

江少煊笑了笑,“我无碍,倒是你,可有被你祖父责骂?”

鹿呦摇了摇头,音调放软:“没有,就是跟他聊了一下老祖的事,天色不早了,您快回去歇着吧,不然待会张医师又该头疼了。”

江少煊颔首应道:“我知晓,我让下人给你备了些你爱吃的夜宵,若肚子饿了便用些再睡,但不可多贪。”

“知晓了。”

鹿呦一面回着,一面与他慢慢步进院中,直至快走到自己房间时,忽地回头唤了一声:

“爹,我想看看江岳老祖留下的手札,您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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