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月的脸不是元邑心中的模样,但是绿松石额配是塔兰姑姑的,这个错不了。
儿时护着自己,教自己防身本领,替自己出气的塔兰姑姑就现在眼前,元邑开心的要蹦起来。
他是王庭的新主,可他也是个从小孤独,一直渴望被爱的孩子。
这夜,王庭下雨了。
王庭地处北地,一年中下雨的时间极少。
勾月躺在原来的床榻上,外边的雨倾盆而下。
她困极了,却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才堪堪合眼。
梦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她觉得自己要陷在梦里没办法醒来。
梦里,又是一场红色的雨。
红色的雨水落到她的身上,滑进她的眼睛里,蛰的她眼睛生疼。
她努力的揉眼睛,想睁开眼睛看看什么。
祭祀的牺牲被围观的人蚕食一空,鲜血顺着他们每个人的嘴角淌下来,混着红色要雨水一齐落到地上。
她慌乱的阻止每一个蚕食牺牲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只是本能在驱使她。
人群狰狞的分食着祭品,勾月没能阻止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她蹲下双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把头深深的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她很害怕,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红色的雨还在下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不到人群的嘈杂声了,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她把头从膝盖里抬起来,却赫然见一堆白骨。
白骨没有表情,勾月却觉得她痛苦不已。
她走上前去想抚摸抚摸白骨,让白骨能好受一点。
手一碰到白骨,仿佛能听到白骨痛苦的呻吟。
勾月想带白骨走,找个地方安葬。
她不知道要带上白骨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走。
她怎么会忘了呢,她的母亲是她亲手埋葬的。
上面还种上了母亲喜爱的塔兰花。
有塔兰花的地方,就是母亲的埋骨之地。
她要去找塔兰花,要去找到母亲,要把她带回燕地。
痛苦的回忆让勾月头痛欲裂。
塔兰花?哪里的塔兰花下有母亲。
草原处处都开着塔兰花啊!
天还没有亮,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勾月坐起身来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上。
她有点怕,怕下雨天,怕外面漆黑的夜。与她的梦境一样,让人超脱,让人喘不过气来。
勾月有些混沌,分不清到底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她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境中。
她怀疑外边是否真的在下雨。
推开门,勾月走进雨中。
初春的雨水还带着余冬的寒意,扑簌簌的落到勾月的头上。
头发,肩膀,指尖,脚腕。
她站在原地,任凭雨水将她的全身打湿。
同在梦里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木讷被双腿簇拥着往前走。
大雨中,勾月跪在一片塔兰花海里,把手当做铲子,一抔土一抔土的挖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多挖一分,离找到母亲就近一分。
雨水从勾月的发梢滑落,落到土里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寸,两寸,土坑一点点在变深,勾月也一点点陷进坑里。
带着沙砾的泥土磨破了她的指节,从伤口流出的鲜血又粘住了磨破她指节的泥土。
她并不觉得疼,疯了一般刨着土。
忽然的勾月的手指碰到的不再是松软的土壤。
借着雨水的冲刷,勾月看清了,她终于找到了母亲。
一时之间,勾月脸上滑落的,竟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一缕晨曦照在草原上的时候,雨停了。
恢复了神志,她要带母亲离开这里。
带着母亲的勾月赶路比来时慢的多。
她不想母亲再经受那么多的颠簸。
勾月在黑之前找到了一家客栈。
说来奇怪,一家名为格勒的客栈孤零零的立在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店小二见来人是个姑娘,忙跑了几步出来迎接。
本以为店会很冷清,没有什么住店的人。
没料到一踏进门,客栈里面会如此热闹。
客栈不大,就三张桌子,三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
勾月赶了一天的路,想吃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她能做的地方。
“劳驾,我能坐在这里吗?”
勾月端着一碗面,站在一张桌子旁。
草原上的汉子粗犷,说话的声音哪怕隔着三步远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勾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的是炎搏崖?
是那个自己一直在找的,做梦都想将他杀了的炎搏崖?
她端着一盘牛肉稍稍的放在隔壁桌上,自己也坐上桌仔细的听。
良渚的春意来的比草原早上许多,这会儿院子里的柳树已经抽芽了。
勾月走后,文渊之在小宅子里待的时间比之前少了许多。
他比之前更忙了。
韩家、谢家等一众世家倒台,可朝中的事情不能一天没有人处理。
文渊之除了暂理世家空缺的事务之外,还要寻找有能之士。
也幸亏勾月不在良渚,要是她在良渚,肯定又要心疼自己了。
燕人有踏青的习俗,楚人来了燕地之后也过起了燕节。
民间踏青,皇家亦踏青。
只是皇家的踏青不似民间那么纯粹。
默毒在立春之日到良渚外的小苍峰踏青,说是看风景,实则看贤才。
朝廷要想稳定,就需要给天下读书人一个出路。
朝中官员一直被世家垄断绝对不是一个好事情。
在这一点上,默毒和文渊之很早就达成了共识。
借着此时世家势力被削弱,是扶持寒门最好的时机。
立春当日,默毒只带了一个侍卫,轻车简行到了小苍峰。
良渚地处平原,小苍峰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座山丘。
话说物以稀为贵,生活在平原的人对山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小苍峰不是皇家御所,默毒到的时候小苍峰下的河流边已经满是良渚百姓了。
在草地上蹴鞠的孩童,在小苍河边泼水祈福的少女,还有在树下低声交谈的男女,无不散发出一种朝气。
默毒今日真真算是与民同乐。
小苍河静水深流,是个曲水流觞的好地方。
文渊之和符显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符显是文渊之在眉县是碰到的举子。
文渊之初见符显之日,他正在眉县街头卖字。
案头的字潇洒飘逸,翰逸神飞。
眉县清贫,普通人家裹腹尚且艰难,一般很难有钱再供孩子读书习字。
没钱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字,能写出这样字来的人不必流落街头。
文人相惜,出于对卖字人的欣赏,文渊之掏出两枚铜板来买下了最贵的一副。
文渊之见默毒坐下,开口道:“这位兄台,可是要入我们流杯曲水之饮?”
默毒点头应约。
文渊之倒出一杯酒放在上游,酒杯顺着流水往下流。
趁着酒杯离三人还很远,他开口道:“寻常曲水流觞都是要作诗,我们今日要玩个不一样的。”
符显抱拳道:“文兄可有什么新的想法?”
“你我都是官门中人,对面那位仁兄看起来也是出身显贵,不如我们讨论国事。”
默毒坐在对面,笑盈盈的看着河对面的两人。
默毒要扶持寒门,文渊之只推荐了一个人,便是符显。
文渊之在勤政殿把符显夸的天花乱坠,他很少这么夸赞一个人。
默毒选的是顶替韩家之人,这个位置关系着朝廷的稳定,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至关重要,需得仔细甄别。
默毒摇着手里的折扇,带着点戏谑,“这样不好吧,妄议国事,听说上边是要怪罪的。”
此话一出,默毒和文渊之都在观察符显的反应。
符显听完也不恼,“这位兄台,看您的衣着打扮,想必也是非富即贵。富也好,贵也罢,想必都是这几年才发达起来的。”
默毒道有意思,“你是如何得知的?”
“在下是祖籍良渚,早年因战乱移居南部,当面的良渚可没有能穿的起锦缎的人。”
“这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国事是天下之事而非朝廷之事;国家兴旺非朝廷之事而是百姓之事。朝廷有为,则国富民强;百姓关切,则不患无源。”
几句话让默毒对这个年轻人有所了解。
“好好好,文相给朕找的人还真是如你所说,年少负壮气。”
听见默毒自称朕,符显跪坐参拜。
“无妨无妨,快快起身,朕还有话要问你。”
春意渐浓,却半点没有照进韩澄的皇后殿。
年前太医就曾经断言,皇太子若是能撑到春天,还能再多养几年。
太医说的很隐晦,不过韩澄还是听懂了太医的意思。
她一点一点的捱着,捱过良渚最冷的时节。
就算她的孩儿不能长大,多在身边陪几年也是好的啊。
冬雪融化了,春风吹来了,韩澄紧绷的神经一点也没有放松。
孩子的病没有如太医所说随着天气回暖逐渐好转,反倒是愈来愈差。
年前的时候还能起床活动活动,到现在竟是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韩澄夜夜收在孩子身边,一步都不曾远离。
在睡不着的每个夜晚,她都在想,自己到底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遭此报应。
心爱的人得不到,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也没办法养大。
春风带来了温暖,却带走了韩澄的心头肉。
韩澄的心太痛了,她太无助了。
她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只是觉得默毒应该出现在她面前。
韩澄派人去找默毒,派出去了好几波人,却没有人能找到默毒。
几杯酒下肚,小苍河边的风吹的文渊之有些头晕。
他是不宜饮酒的,可是今天实在是开心,浅酌几口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返程的时候,文渊之坐在默毒的马车里,君臣二人同乘一架。
默毒兴致很高,坐在马车里不时吟诵自己入关之前写的词句。
夕阳躲藏在小苍峰后,把小苍峰的轮廓映成金色。
千万缕光线透过朵朵云层,霞光万丈,像万道金光般的把天边的云彩染的红彤彤的,把大地照的金灿灿的。
“阿渊,有你在,江山万里定会去你我一样走上这金灿灿的大道。”
文渊之点头道自己天下太平,江山永治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默毒拍着文渊之的肩膀,下一秒,整个人倒在了文渊之的身上。
大口大口的鲜血染红了文渊之水墨色的袍子。
“陛下,陛下。”
文渊之把默毒扶起来,他口中的鲜血依然止不住的往下流。
“别……别告诉别人……”
默毒每说一句话,口中的鲜血汩汩的往外冒,骇人极了。
马车没有直接回宫,一进城门就拐到了文渊之的小宅子里。
这会儿默毒已经没再吐血了,面色苍白像一张纸,仿佛刚刚已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衣服已经没有办法穿了,他在小宅子里沐浴完,又穿上文渊之的衣服。
除了脸色不好,默毒看起来与刚刚差不多。
太阳已经下山了,默毒出宫的时间太久,是时间要回宫了。
金戈拿来软垫铺在马车里,默毒斜着身子靠在马车上,马车尽量有的平稳,好让默毒少些颠簸。
回到寑殿的默毒,还没有缓过来,便听闻皇太子病逝的噩耗。
这一下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大口的鲜血吐在锦被上,染红了绣在上面盘旋的几条龙。
太医怕默毒躺着呛咳,赶忙让人把默毒扶起来。
“陛下,这……”
太医令上前把脉,脉盈实而滑,弦之过甚,无循长杆,无末梢之和软。
他不敢说这是浮毛脉。
浮毛脉者,春三月脉浮毛,夏三月者死。
太医两股战战,不敢说出来。
“说吧,朕还能有多长时间?”
“陛下,病在天时,倘若能好生将养,必能……”
“必能什么?”
“必能延年益寿,椿龄无尽”。
太医令日日来给默毒施针,封闭了他身上几个重要的穴位,会让血液运营慢一些,让他多撑些时日。
每次来他都会嘱咐默毒好生歇息,切莫忧心国事。
默毒日日应着,可从没有歇过一日。
他如何能歇着,他和韩澄的皇太子夭折了,国无储君并非长久之相。
世家都倒台了,朝中大批职位空缺出来,这些地方总得人来填补。
想要扶持韩族,刚刚找到了一个符显,还没有将他正式的引到庙堂之上。
南方远离良渚的燕人聚居地,朝廷还没能真正的做到有效的管辖。
他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只能强撑着身子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宫中除了太医令,没有人知道默毒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