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安定是滇南大将江轻驰突袭晔勒国,横穿整个晔勒国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岭河国的都城外换来的。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滇南大将悄无声息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统统送去和书。
这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确实是釜底抽薪的方法,又是最危险的。任何一方没协作好,或者走漏一点风声,就会把大赤陷入不可挽回的战乱中。
这就好比大赤是一个巨大的大象,四周都潜伏着狼狮虎豹这几只动物,平日里也是各不相干,甚至略有敌意。
光是一头狼和象硬拼,谁干得过,其它几只动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有两只动物一起上,其它几只也会扑上来一起绞杀,从中分一杯羹。
计娣华一直想不通的是,江轻驰是如何把节点选得这么精准。从南边直抵晔勒国,而且是趁他们兵马外调之时动的手,守卫四方边陲的大将,根本不可能联合作战。
滇南将军是宁王的表舅,瑞德帝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们形成稳定的关系。岭河国突然遭到进攻,这么诡异的撤兵,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是宁王暗箱操作。
这也犯了大将和皇子之间私通的大忌。
边陲已稳,宁王又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严查。一旦坐实,宁王将被封地划府远离京都,永远与皇位无缘,要不就是江轻驰担下全部罪责后果可想而知。
御书房弹劾滇南将军的折子,龙案上都快堆不下了,说他不顾滇南安危,居然去打晔勒国和岭河国。这些都说得有理有据,哪怕赢得再漂亮,滇南面对的敌人是百越和洪依律。
东沙的问题只能是东沙和朝中解决。
再有就是宁王在东沙,江轻驰出兵太敏感,这种将王私通,会把大赤最稳定的制衡打破,折子上虽没有明说私通,但是严查的意思很明显。
其它的都是隐晦的指出江轻驰居功自傲的作派。
矛头通通指向江轻驰,都是想逼宁王出来担责任,不要说,朝中百官就连个宫女太监都知道这次出兵是怎么回事,只是众人找不到弹劾宁王的理由和证据。
那些想拉宁王下水的,折子上的格外的凶。
“皇上。”苏福喜已经催过三回,见皇上还未起声又唤了一声,又说道:“宁王刚回京连宁王府都未回,就直奔明理殿等了。”
瑞德帝这才轻轻的抬起了头,问:“还有谁在”
“内阁,尚书院,御史台,来了不少人。”
其实明理壂里面的人,都快装不下了,拖下去只怕人越来越多。
“哼,宁王还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瑞德帝抓起案边的麈尾,麈尾细长的兽毛直指一份密召。
苏福喜矮下身子,往密召上一探,是皇上的字,看清后万年未变的脸色稍显迟疑,“这!”
“是朕的字迹,奇怪是吧!”瑞德帝目光穿过苏福喜,看向书房外红艳艳的石榴树叹道:“如今天下只有他一人能模仿朕的笔迹,也只有他乔三言敢!”
麈尾被狠银砸在一个彩绘骆驼俑上,随着麈尾落地的声音,骆驼俑的瓷器‘哐’的一声,四分五裂飞溅在地板上。
“皇上息怒,乔先生这是何故啊。”
瑞德帝整了整龙袍,卷起密召一言不发,走出御书房。
暴雨噼里啪啦的迸溅在琉璃瓦片上,又落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水洼,瑞德帝踩着潮气踏进明理殿,黑压压的一众大臣身子挨着身子,都低着头跪了下来。
晏南修面无表情地颌着首跪在前面。
来了大半个时辰,除了兵部侍郎沈中旬没头没尾的和他说了一句,“这事我信你,只要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拿你怎样。”
其它人只是轻轻行了一礼绝无多话。
晏南修不痛不痒的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一屋子的人都明白。
这帮人平时轿子都要坐宽敞的,这会儿倒不怕被挤坏了,胳膊肘都说成了一坨,不然哪站得下这么多人。
“滇南将军从南边东沙边境直压晔勒,这是不把朝中律令放在眼里。”御史中丞蒋兴率先发难,“仗着自己资历老关系硬……总之是眼里没有军令了。”
弹劾江轻弛的确需要勇气。
六年前扶瑞德帝上位居功至伟,如果不是翻了天的大事,也没有几个人敢参他。
可是这次的事摆明着是给东沙解围,一大帮还没和宁王攀上交情的人正在看热闹。
也想看看皇上是如何处理这种问题,放过江轻驰大家心里便有底,以后宁王必定是新主的不二人选,若要严罚,宁王怕是危险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瑞德帝看了一眼晏南修,“宁王觉得呢?”
从晏南修成婚后,他和皇上几乎没有正面交锋过。
他对瑞德帝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卑躬屈膝的地步。
晏南修面不改色,答:“兵败该罚,越矩更甚。”
此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太好看,这次江轻驰是为谁而打已经很明显了,没想到宁王不念任何情意如此说辞。
他江轻驰没有收到他的指示敢私自出兵吗?
犯不着!
而且兵败二字,明明是说的他还好胜了,如果败了弹劾他的折子,肯定比江轻驰还多。
大家心思都还在飘着,就听到晏南修话锋一转,“儿臣以为,江将军不是这种人,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晏南修冷冷的扫视了一屋子脸庞面带怏色的大人,又说:“儿臣心底里自是感激,东沙的情况各位大人都很清楚。以岭河为首的几国从来没有放弃过那片土地,年年征战,苦不堪言。这次又遇上瘟疫,如若不是江将军意外攻打岭河,又有谁会去东沙!当然如若江将军私自出兵,自当严罚。”
晏南修讲得有情有义,又绝不徇私。
“如是这样,江将军也不该不顾大赤安危,若是这时百越打上来,滇南失守,会中军力不够京都就岌岌可危。”
这次说话的是大将军吕将军,明明他儿子吕铭昭就在东沙,这般不顾儿子性命晏南修有些意外。
这个老东西到底是谁的人!
“而且宁王的战报未求支援,相信宁王骁勇善战,定能如此前一般平定东沙,如若东沙有困,我吕洪定义不容辞。”
说得好听,初去东沙怎么派了个最不讨喜的儿子去,沈中旬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他对晏南修是怀有知遇知恩的感激。
他先祖是柯家旁支,一直未得重用。
三年前晏南修去猎场发现他箭射得极好,攀谈几句发现他对军队和战术都有极大见解,问了一句怎么才是一个训马官,才知道没有关系,不会走动的人,在朝中要想有多难升职。
他让许家把他调入兵部,从七品小官做起,柯家看他是个人才,该占便宜时也美言几句。
短短三年连升几阶,最后谁都忘了他是晏南修提了那么一嘴,都当自己人用着。
“密召是朕下的,”瑞德帝把那手中那卷密旨往晏南修脚下一扔。
字缓缓打开,虽然没有人探头明看,但还是睁大了眼努力的瞧了一遍,字是圣上的没错了。字迹用的特制的密旨药水,随着时光的打磨便会逐步褪去颜色,密旨上的字,颜色刚褪去鲜色。
不像临时所署。
瑞德帝朝寒云一顾,“事出紧急,连夜下了圣旨,是不是寒云。”
“正是正是,”寒云的绿豆小眼放出傲娇的光芒。
表明了自己的地位,不管你们都不服气,我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那个人。
从明理殿出来后,晏南修也没在皇宫里停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王府。
路上雨越下越大,季冬的雨都像带着刀子,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出了老高,连只野猫也不敢在这种要命的天气,出来找罪受。
狂风暴雨里,莫凡的视线被不断倒灌的雨水遮了一脸,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像一只雨中狂奔的动物,生怕跑慢一步就会被淹死。
他一手握着马绳,一手擦着迸进眼睛里的水珠,马跑得太快只听‘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出了老远。
“怎么回事。”
晏南修坐在马上闭目养神,被急剧骤停的马车一晃,险些朝前头扑了去。
莫凡并不打算停下,重新拉起马绳,说:“好像踢到人了。”
“看看,伤没伤着。”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见莫凡停了,就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腿,哭天叫地地喊着,“马车撞人了,撞人了……我小弟本就体弱,这么一撞最少要躺一年。”
莫凡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身子只往后退。
那女人像发疯似的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又哭又嚎的生怕他跑了。
莫凡忍无可忍用力一踢,把人踢出了二丈远,扔出一袋银子,女人马上爬过去把银子捡回放嘴里一咬,脸上即刻露出喜悦的神色,转过头又说:“不够。”
“你!”莫凡居然被那财迷心窍的女人,将得说不出话来。
从头至尾她一眼都没看她弟弟,一心就想着要钱,没想到世界上有如此贪财之人。
“好了。”晏南修掀开轿帘,指着那女人说:“你过来。
他揉了揉额角又对莫凡说:“去看看那人伤得怎么样。”
莫凡只好硬着头皮下了马车。
“宁王,乔先生已经卒了,”香玉抹了把雨水,平静快速的说着,“今日午时死在刑司库寂字牢。”
晏南修早已不会起伏的心,此时硬生生被拉出一条口子。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会进寂字牢的,死在寂字牢是要进万人坑。”
晏南修的声音明明不大,却破开了大雨。
莫凡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不对劲。
“乔先生说如果他死了,宁王就别去看他,一次也不要。”
“我做不到。”
把乔先生关进寂字牢,父皇是不打算让他活着出来!真的狠!
刑司库的寂字牢,任何死刑犯都可以进去,里面无人管生死,面对的不仅是囚犯,还有狱卒,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一年还能活着的人便能豁免死罪重得自由 ,寂字牢是三十年前先皇所设,至今为止只有李长风一人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做不到可以,宁王从此以后就永远不要想别的。”
晏南修自欺欺人地问:“为何!”
哪怕知道答案,他还是不敢去面对,不想去面对。
“宁王心里明白。”香玉很显然不想浪费口舌,这个男人应该独自承担和抵挡一面了。
她转身进入雨中,“哎呀!没有一百两没完,来人啊……大家来看看当街撞人了!”
空旷的大街上哪有什么人,莫凡第一次觉得女人这种生物简单不可理喻,越漂亮越甚。
他忍下想把她头盖骨劈碎的冲动,往怀里摸了摸存了很久的银票往她脸上一扔。
马轿外,京都夜空波谲云诡的密云,像妖魔一般随风乱舞,刮在哪处都是黑漆漆的。
晏南修靠在马车内,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中闪出一丝忍到极致后的水光。
他想起乔先生生前给他留的最后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道尽了现在的形势:“圣上正当年,任何人的强大对他都是威胁,收敛锋芒是你回京后一直要做的事,忍!一直忍下去!”
陪同他走过黑暗幼年和少年的人。
一个都不在了。
他们用生命托着他成长,让他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走偏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晏南修曾经再不喜父皇也觉得他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明主,如此看来,他心怀天下,却也容不得半点威胁。
谁都不行。
他就像主宰这个世界的太阳,所有的生物都应向他而生,并心怀感激,在漆黑的深夜也容不得别人点起火把,照出一丝光明。
晏南修强行压下了心里所有的憎恶和愤怒,去东沙前,他本只想着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马车还在不停的朝前,晏南修双手掩面,肩胛骨一耸一耸的随着马上抽动,修长结实的肌肉线条明显克制紧绷,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的老师没有留下只言半语,托举起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老师,用生命让他看清楚了最不堪的事实。
让他摇摆不定的心重重的落下,找到了滋生欲望的土壤。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奇怪。
刚到宁王府,雨就像被截断一般,连细水粒都不落了,莫凡掀开轿帘,“王爷到了。”
晏南修久久的看着莫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