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细雨漫无目的的下着,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灰不溜秋的极寒之中。
宁王府里的黄叶枯成了满地,裹在冰腻子里印出晶莹剔透的形状,雨珠落在上面像人鱼的眼泪,吟出浅浅靡音。
“今年的冬天真冷。”
“日子不好过啊。”
宁王府内两个穿着灰棉袄的下人,面带愁容的在灶房里漫不经心的交谈,目光时不时往门外的某个方向扫去。
灶台中锅里的水冒出了白花花的热气,一个下人看水热了,就起身把水打进木桶,递给门口早已等候的婢女。
“还没醒吗?”
婢女苦着一张脸,看了眼灶房里的伙计,什么话也没说,摇了摇头就提着打满热水的桶离开了。
这几天王府都是这种安静压抑的状态。
每个人都在如履薄冰的做着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挨了板子掉了脑袋,一向谦和的王妃,最近都阴沉着脸,眼神十分疲倦。
他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来自何方。这次化身成雄鹰掉下的一片羽毛,羽毛轻飘飘的不断往下坠。
眼看着就要坠入一片深海中,他迷茫的意识再一次跳跃起来,一定不能落进去,这个过程好像经历了千百次,熟悉又清晰。
在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就是不能掉下去,渐渐地他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突然记起了自己是谁。
晏南修咬了一下舌尖,缓缓睁开了眼,是一片白灰灰的颜色。
瑞德帝看到晏南修不断挣扎的脸,经过了激烈的斗争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脸上僵硬的表情变得激动。
“秦太医,好像醒了好像醒了。”
太医连忙上前把了脉,翻看了一下伤口,说了一通医理和吉祥诵赞的话,诸如龙恩浩荡天降祥彩之类的,把刚刚显示的高超医生术,又摘了个干干净净,便退到一边了。
“醒了,醒了就好。”
许皇后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晏南修沉重的脑子逐渐苏醒,视线也慢慢回归,他看清了房间里的人。
父皇和皇后坐在床榻前,身后站了几个太医,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宫女手上端着的药还冒着热气。
看来已等候多时了。
晏南修意识回归,看到满屋子的人想爬起来,刚动了一下,身上又像针扎似的痛得他心口抽了几下。疼痛让他记起,这些天有人撬开过他的嘴,还有很多人在他榻前走来走去,原来他从未敢深睡,外界的一切都能感知。
他在不断的强迫自己醒过来。
晏南修清楚了现在的处境后,意示宫女把他扶起,被扶起后,宫女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
瑞德帝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赤裸上身说道:“好好歇着,不用急着起来的。”
另一位宫女连忙把药端过来,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他的嘴里。
晏南修感受到父皇的目光没有离开,吞下药水恍然了一下,答:“习惯了。”
“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瑞德帝话语中带着些怜惜和无奈,语气像是一个老父亲的口吻。
瑞德帝听到他遇刺,放下奏折就来了宁王府。
当时太医正在清理伤口。他看到晏南修身上那些横七竖八,各种武器留下的伤痕,被震撼到了。
他从来不知道儿子受过这么重的伤,莫奇当初回禀过有人刺杀他,却没提这么严重。
这些触目惊心的旧伤,昭显着他不愿与之交谈的经历过往。太医如实和瑞德帝说早的伤疤有六七年了。
致命的伤不少。
喝完药后,宫女帮晏南修披了件里衣。
他合了合领口,眉目舒展开来,对着瑞德帝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皇’。
瑞德帝好像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水光,仔细一看又是一片平淡。
他摆了摆手,皇后带着太医宫女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房只剩父与子,君与臣。
瑞德帝想不明白的事,在晏南修刚睁开眼时豁然理解了不少。
他这性子是随了他母妃,眼里放进了一个人,就再无其它心思,身份也好性命也罢全都没在意,只要能给尽管拿去。
那人却不值得他如此执着。
他也不该执着于此。
“后悔吗?”
瑞德帝不重的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
晏南修垂了下头没有回答。
房间很安静,只有呼吸的声音,听到轻淡的呼吸声,他脑子无比的清醒,他后悔吗?他后悔了。
后悔送她下山,把她交给一个给不起她一生的人。后悔来到京都投入了所谓命运的轮转中,后悔在权利和欲望中反复纠结。
瑞德帝看他不说话,给他掖了下被子,语长心重的拍了拍晏南修的手背,“你明知道不能对她动感情,你动了。你明知道把她留在身边是什么后果,你留了。你明明能掌控她,却不做,你这种身份如此胡来,只能付出惨痛的教训。”
“儿臣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瑞德帝看到他刚醒过来,也不想耽搁他休养,站起身来叹息似地说:“好好养伤。”
晏南修牵了牵嘴角,衡量再三,还是脱口问出,“父皇,她还活着吗?”
“哼!冥顽不灵。”瑞德帝居高临下的沉默了一会后,道:“这个女人是生是死和你没关系了,身为皇子你该想的是朝中大事。这几年来,你处理事务向来稳妥,本以为…从今往后纳妃一事,就交由皇后代劳,你再也没有这个权利了。”
晏南修点了点头,“明白了。”
瑞德帝看到他病殃殃的,认错态度似乎还不错,也就不再计较,“你先好好歇歇,把伤养好。”
几天后瑞德帝和婉妃再次来看他,晏南修已经在下地走了,他心绪稳定胃口也好,皇上看他恢复得不错心情也没受影响,脸色舒展了不少,就留在宁王府用了晚膳,父子俩关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融洽。
瑞德帝走时欣慰的对他说:“男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成长。”
晏南修看着父皇从前阴鸷能穿透一切的眼神归于平静,高大威猛的身材在日夜操劳国事中趋于疲惫,黑发被岁月侵蚀出灰白烙印,他轻声道了一声保重。
进了书房,晏南修走到烛台前,面无表情的摊开手中的纸,上面写着寂字牢三个字。
烛火倒映在晏南修阴狠的眼眶中,黄纸一点点在掌中化为灰烬,他把指结都掐进了肉里头。
莫凡隐约中看到王爷握着残灰的手在抖。
带着莫奇和侍卫出府时,许黛娥叫住他,眼里有深情有不舍还有一丝期盼,“王爷,这一走可否承受得住,你想想渊儿明儿。”
晏南修先是动了动唇,而后用复杂又决决的目光回视,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又是背影,许黛娥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看着他不曾回头的背影都是提心吊胆,这次再也承受不住的瘫靠在宁王府牌匾下的朱门上。
这么多年了,她就像买回来的一条鱼,既没有被杀掉,也没有被放入池中,眼看着就要死了,又给一点点水,如此反复,反复如此慢慢的习惯了这样生存。她一开始就错了,只不过想赌一把,以为会改变结果,殊不知错得更可悲,真心换不来真情。
平日里宁王对她温和有礼,以为早就不分彼此占据一席之地了,可真当面临选择时,他还是会毅然决然的无视她,许黛娥凄凉的笑了起来。
许黛娥从前也不信人心,出生高门见过了无数因为利益和权势的背叛丑陋,早就不信世上还有纯粹这种东西,直到在他身上她似乎看到了,因此一头深陷进去,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寂字牢在刑部独处一隅,牢房用黑色巨石铸造,远远望去透着一股子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
门口站着几个侍卫身上配着大刀,器宇轩昂站得像个假人似的,身后的铁栏门有碗口那么粗。
晏南修行云流水的拿出了圣旨,侍卫跪下准备接旨,他手一缩扔给了身旁的莫凡。
莫凡打开圣旨在侍卫眼前晃了一下低声说道:“是密旨。”
密旨应当看过即焚。
侍卫一个字都没看清,莫凡就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密旨,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
“守好,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寂字牢不管生死,里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侍卫无关,守好这道门是他们唯一要做的,要进这道门的条件就是圣令。
能出这座牢的犯人除了尸体,就是刑期满一年方可,能住进这牢中的人也不是普通人,大多是得罪了有权有势的王孙贵族,被得罪的人不想他们死得太痛快,扔进去折磨个一年半载的玩够了还没死,再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让他们死去。
每日只有一桶白粥或者泔水,供整座牢房的人享用。牢房里的人可以自由杀戮,以任何方法解闷或者等死。
‘踏踏’的脚步声在牢房中响起,墙壁上昏暗的灯火如黄泉边奈何桥的引魂灯,散发着阴森森的幽光。
穿过一条窄窄的黑洞,再往里走下一层阶梯就到了。晏南修来到牢门前,两个狱卒已经毕恭毕敬的在等候了。
狱卒兴许是喝了太多酒没来及清醒,强撑着醉眼跪了半天,也不见宁王有所指示,越跪越感到不妙,一般来人都直指要见的人,凌辱拷打一翻或者虐待致死,还没见哪位是盯着他们两个收尸人看半天的。
“七日前进来的女子住过哪间。”
“4…4号”
“本王问,住过哪间。”
“2号3号4号。”宁王的声音太具压迫感,以至狱卒没听清问题,心惊胆战的回答错了。
还在等候差遣的狱卒,突感脖子一凉,窒息的疼痛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满地,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中。
钥匙打开牢门的那一刻,晏南修几乎不敢进去。
明知道是这种情况,还是被愤怒和恐惧席卷了全身。
云裳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脸上身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污点,像尸体快要腐烂前的尸斑,眼前的这一幕比六岁那年被赤裸着身体丢进了雪山还绝望。
钝痛向全身散开,血液连着骨头像在沸腾的水里反复蒸煮,晏南修什么都不能表露,眼神硬生生地从她污秽不堪的裸足上挪走,拖着千斤重的步伐走到云裳面前。
他弯曲着膝盖跪在地上,把大氅披在云裳身上抱了起来。
云裳感觉到有东西向她靠近,就像只受惊的动物激烈的颤抖了一下,发现没有危险才艰难的睁开眼,看到是晏南修又把眼睛闭上了。
“杀。”晏南修退到门口不带情绪的下着命令,莫凡和侍卫就进了四号牢房。
晏南修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目光一凛,就扼住了她的下颌,扳过她的头,对着那群囚犯在她耳边轻声说:“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我。”
这个声音轻得就像一根针,一根能扎得人血流不止的针。
瞬间凄厉的惨叫,随着墙上忽明忽暗的灯光,一阵阵的传遍了牢房,整座寂字牢像幽暗的地狱,充满着死亡的召唤,牢房的囚犯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非人的折磨,只能静静的听着,忍耐着……
直到打开第三间牢房,远处昏暗的牢房中,才慢慢生出一些喘息极重的气息声,和一些窸窸窣窣牙齿的咯咯声。
他们都害怕了。
由于惨叫声过于凄楚,能清楚的听到每一个人,都是由高亢的惨叫后,喊破了喉咙仍不停止,喊到后来哑了的叫声混着血水,听上去像不能言语的动物,只能发出狰狞呜咽的喘息。
昏暗中渐渐的有人坐了起来,眼里都是濒死前的灰死,冷汗顺着额角浸进脖子,看向正在发出惨声的牢笼。
亲眼目睹了一场残暴血腥的虐杀,云裳才知道真正的晏南修有多可怕。
那些人哪怕被那样折磨,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没能让他们痛快的死掉 。
从第三间牢房出来,晏南修说了一句放火,就带着云裳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听到放火两个字,云裳极长的睫毛动了一下。
晏南修低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牢房外站岗的侍卫,听到惨叫声没再响起,鸡皮疙瘩久久不退。
他们心中隐隐有些后怕。
死的人好像过多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侍卫强装冷静打起出十二分精神,看到宁王手中抱了人,但是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敢上前查看。
宁王的手段,在这几年大家都有耳闻。
几名侍卫目送宁王离开,刚从心惊胆战中缓过来,便感到阵阵热浪袭来,这才发觉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