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心里再多激荡,也不能顺着缓和气氛,看了一眼座下的人。
郑嘉当即开口,“太史令,逆臣当道,人主大权旁落,敢问,逆臣是谁?太后已还政,又何来妇人专政?难不成,说得是以后?”
綦嫔脸色当即一僵,清丽面庞上,温和笑容尚在,华丽宽袍之下,手已捏成了拳。
可为了儿子,她必须当着群臣的面,显出自己的贤德,如今不开口,日后难不成要让太子落入太后手中吗?
太史令闻言,当即抬头,直直看着郑嘉,想要张口。
郑嘉文雅一笑,颇有风度,说出的话却带了威胁,“您不敢说?”
太史令咬着牙,想要伸手,指向城阳王和郑严几人,却只恨没生出三只手来。
元煊暗叹一口气,“诤臣直谏难得,乱臣却更难得,倒叫我想起周武王说自己有乱臣十人,九人治外,邑姜治内,今有太后治内,诸位能臣治外,我大周天下,方得治。”[注1]
满座听着顺阳长公主拿邑姜比作太后,各个咋舌,却又都想起当年太后为世妇之时,宫妃人人恐惧生育,只因那子贵母死之制,只有太后为了大周延续,毅然生下今上,这才叫先帝留了后嗣,当时谁不称赞其德行。
一时众人也不敢说长公主这话说得不对,谏言说的奸臣当道与妇人专政,自然指着太后与城阳王一党,但她偏说这一党都是治国能臣,周武王自认的乱臣十人便有妻子邑姜。
只能感慨,当年的太子太傅也实在会教,长公主这么一句话就将这天象谏言先平了。
太后神色舒缓,转头看向元煊,“要说孝,再没有比顺阳更孝顺的,为我和你父抄写孝经,当为大周至孝典范,着增食邑千户,赐缣一千匹,河间王今已革职,那上交的盐庄与铁矿与千名奴婢一应移交公主府。”
这是将长公主比着受宠有功的郡王的例子来了。
朝臣们彼此看一眼,却都找不出话劝诫,毕竟前头才闹过,綦嫔半搂着太子煌,连笑都要维持不住了。
只恨自己儿子尚未长成。
元煊跪地三辞方受,回到座席上,皇帝又赏了太子些东西,这才嘱咐开宴。
歌舞升平,端的是一派盛世之景。
綦嫔倏然开口,“方才顺阳长公主所言,倒叫妾想起来了,陛下既已赏赐了太子,不若也赏些给能臣。”
她的目光看向穆望,微微一笑,“今日穆侍中领贺,陛下不赏?”
穆望正在座席上垂眸深思,今日之事,两者相争,得益的要真说有谁,那就是献上血经的元煊。
她是要断太后的后路的,可太史令,她又如何指使得了,便是为了权势,也不会说出妇人专政这事,应当不是她干的。
难不成真只是因为太史令直言劝谏?当着大朝会这么多人,可不是皇帝议事那一群人,大小官员命妇可都听见了,这是把太后一党推上了浪尖。
穆望百思不得其解,冷不丁就听得上头喊道。
“子彰啊,我有心要赏你点什么,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
穆望忙道,“陛下恩德,臣惭愧不敢受。”
这态度和先前元煊推辞倒是一模一样了。
皇帝摆手,“我看着你长大的,平原王说了,你小子是他最看重的孙子,这些个勋贵,若都人人似你这般,大周也不缺真正的能臣了。”
穆望在心底哂笑起来,便是有能臣,没那个背景,谁敢为皇帝所用。
如今叫他顶在前面,不就是因为穆家尚有平原王在。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计算,河间王这献出家财,光新年里就要封赏一批,被太后盛怒下赏给了元煊不少,好在因着元煊推拒,不曾赏金银,便将奇珍异宝封赏下去,面子也好看。
綦嫔听得要赏珍宝,捂唇一笑,“先前给公主赐婢女,我瞧着不若也给子彰赐一个称心如意的才好,公主礼佛,总有照料不周的地方。”
她有心要压一压顺阳,拿了那么多好处,留给儿子的就少了。
皇帝眉头一皱,方才对綦嫔生出的好感减退了些,綦嫔的父亲是部落酋长,怎么不知皇室威严不容践踏的道理,“他们二人成婚晚,这倒是不急,朕赐你一匹好马,你定然喜欢。”
穆望果然欢喜拜谢。
元煊原以为是什么,居然只是赐侍婢。
别说穆望现在生怕混进来奸细,自府中庖人一事之后他就将身边的仆人都筛查了一遍,清出去不少,就说哪怕穆望真要纳妾,那也只有纳崔松萝……
“我听得崔家有女在洛阳,做得好脂粉与膳食,如今洛阳城中贵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穆侍中还有段缘分?”
元煊:……
袖下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元煊匪夷所思地看向了綦嫔,就见穆望刚刚跪谢完起身,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又跪下去了。
“臣不知。”穆望叩首道,“臣不敢负公主。”
元煊是真没想到綦嫔想了这么一个荤招,当着父亲的面,打女儿的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就是再不喜她,也不会在这等大朝会上,公然给亲生女儿的驸马赐婢。
本朝驸马大多身世贵重,不是勋贵八姓汉人世家,也是军功或外戚权臣,以作拉拢之用。
可细想起来,綦嫔此举,虽然很没道理,可却实实在在是向穆望示好,只怕有人给綦嫔说了什么,回去还要再查查。
安皇后掩了掩口,“綦嫔可是失心疯了?便是崔家女再好,有咱们皇家女儿好?您再不喜顺阳,前事都了了,也没占太子一星半点,也不该这般为难她。”
这话糙了些,在这般元日里不该,字字句句却都是诛心。
就连皇帝都下意识觉得綦嫔是为着元煊曾是太子,才刻意要打压。
綦嫔扯了扯脸皮,既然都说出来,总不能不解释,“这话还是外头传进来的,我以为顺阳长公主知道,这才出手……”
元煊故作惊讶,“这又是从何说起呢?我竟是不知。”
“若是如此,我和驸马也早仳离了,是不是?子彰?”元煊看向了穆望。
别人不问也不说,别人一问就惊讶,两人在某些方面处事原则总是一致。
两头披着人皮的蛰伏野兽隔着一段距离相望,精美的面皮上都挂着难得温和的笑容,他们衣冠楚楚,潋滟生辉,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佳偶天成,辉耀相当。
“自是如此,我与公主,若有义绝之日……”
“若有义绝之日,必有一人血溅阶前。”元煊接话,今日大朝会,她也不再穿那一身缁衣,九枝钗钿翟衣在身,极致贵重之下却面无妆点,像是糜烂盛世之下最后的光芒。
她看着穆望,笑容扩大,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噬人的光彩。
穆望回望回去,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元煊的话,读出了血肉的味道。
就如皇帝与太后一党,不死不休。
这是戏言,也是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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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化用论语,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乱臣是治臣的意思,古代统治者称善于治国的能臣。邑姜,周武王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