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嫔的确没想到顺阳能查到朱力身上。
这事儿做得格外隐蔽,就连刺杀的军户本都不是朱力联系的,他的的确确只是个出宫采买货物的小黄门,只是按着她的指示去那家北货店采买东西,东西都夹带在付账的绢布里,没想到居然能顺着朱力查到那个商铺。[1]
这时候她才隐约窥见那总是行事疯癫狂妄之下足以劈开一切的锋锐冷刃。
綦嫔只能最后一赌,保住太子,綦家就总有凌天之时。
还有饶安,她要赌,能与自己共谋的饶安,能有比顺阳更大的野心,会保住自己,或者至少是太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无悔。
她是皇帝身边人,日渐发觉此人的软弱,穆侍中奏事已然彻底将太后和帝党的矛盾放在了明面上,可皇帝也没把握住,儿子开蒙之时,太后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把火,说点燃就点燃了,真到那时候在筹谋,可就来不及了。
听闻昭仪寺有个人,是顺阳的生母,顺阳被验明正身之日,她为自保落发出家,顺阳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何其心狠。
綦嫔仰头,看着供案上的金佛,深深叩拜,不远了,距离她儿子登基,不会远了,她儿子定然不会忘记自己这个生母。
太后看着眼前恭敬行礼的太子,招手过来,“煌儿,怎么过来了?”
“母亲说,祖母是我的血亲,十分慈爱,时时牵挂着我,叫我应该好好孝顺,身为孙儿在祖母膝下承欢才好。”元煌声音稚气,说起话来却不含糊。
太后果然心中舒畅,“走,祖母带你吃酪去。”
她一面牵起小孙子的手,一面淡淡看了身边内侍一眼,内侍垂下眼,转身退去。
一碗汤药送至昭仪寺,綦嫔当着太后近侍的面,眼也未眨就仰头饮下,一句都没有过问太子如何。
近侍看她如此,也不由感叹此人心性,只是该说的还要说,“如今綦氏你剃发出家,已与俗世没有牵挂,世外之人,莫要再踏入红尘富贵之地了。”
她招手,两名粗壮的婆子上前,“看好綦氏,每日的药别忘了。”
张英娥垂首,只觉得昏昏无力,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剧痛。
居然不是鸩毒。
她有些诧异,接着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太后也不敢立时三刻就叫她去了,她父亲还在肆州,还有个已经记得生母的太子,她也不敢。
地上门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阴影怪物,慢慢将昏黄的光吞噬成一线,隔绝她于尘世之外。
而洛阳城中另一处,元煊执着一壶酒,在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敲响了太史令的府邸。
“您来了。”太史令赵黎民看到长公主,也只是愣了一瞬,看见她手上端的精致酒壶也只是一笑,“自昨夜就在等着这一刻,却不想居然是殿下您来。”
元煊身后跟着沉默的两个侯官,“我来,奉旨赐酒。”
张黎民点头,早有预料,“殿下别怨我也骂了你,我追求之道,绝不能阴阳颠倒,身为臣子,只为国家安定。”
“古往今来皆如此,若女主朝政,天下就会乱套,没人会同意的。”
“太后尚且是太后,天子之母,可您是出嫁女。”
“我知道您所求不止于长公主之尊,可长公主听我一句,若您得到那个位置,天下百姓的出嫁女是否会质疑为何家产不能由她继承,那些朝臣们的女儿,又会质疑家中为何不推举她为官而是儿子,朝臣不肯坏了乱了自古以来的纲常,天下百姓更不肯坏了规矩伦理,届时天下大乱,您又该如何安抚?”
“这天,不可翻!”张黎民说完,自去取酒,浊酒倾倒至杯中,他抬手举杯,敬至以昏黑的天空。
“太史令,”元煊开口,“天不可翻,可地,也不可贱,天再多翻涌,也不过是空响之风,可天下臣民,皆受土地供养,你们抬头看天书写规矩的时候,为何不看看真哺育人类的地?”
“我元煊,自幼承教,如何不知古往今来的规矩,可规矩都是人写的!人,是女人生的,却由不得女子书写,你说的话,我懂,可规矩,我不认。”
“我敬您忠义,您的妻儿,我会照拂,您且,安心去。”
元煊抬手,行了个礼。
张黎民自知劝解无果,仰头大笑两声,“太后!你残害忠良,把持朝政,排除异己,贪享安乐,国本摇摇欲坠,只恨我辈无能,不能救天下于水火,憾朝政不能改,憾民乱不得平,憾奸佞不能除,大憾!臣去矣!!!”
他猛然举杯,仰头饮下,烈酒滚喉,烧尽肺腑之言,化进满腹愁肠。
鲜血涌出,男子应声而倒。
元煊闭上了眼睛,“收拾了吧。”
他们出府之时,仆从已经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白幡。
元煊想要给太史令的妻子置办丧仪的资金,却被太史令夫人拒绝。
“妾夫早在进谏之前,就准备了棺材和丧仪,殿下不必多此一举。”她早已换了素服,想来也等了许久了。
身后有个小童冲了出来,“她是来杀阿爷的坏人!坏人!你没有良心!”
太史令夫人忙回头,仆从也赶紧捂住了小童的嘴,惊慌地看着元煊,只怕贵人发作,连小儿的性命都留不得,“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儿不懂事,绝无此意。”
元煊摇摇头,“无妨。”
她转身离开,如此假惺惺的怜悯,料想他们也不会受。
身处晦暗的人,哪里有良心可言。
这条路,她要从黑走到黎明,还要很长的时间。
元煊回宫复命之后,还没忘记回侯官寺提人。
崔松萝已经等了很久了。
只是在领人前,她还要和贺从说一句。
“右卫将军,你想当吗?”她开门见山,已经没有力气打谜语回旋。
贺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我?”
元煊点头,“左卫将军空悬,三品而已,你担得起,只看你想不想。”
“可历来不都是……宗族子弟,担任吗?”贺从实在意外。
元煊嗤笑一声,“宗族子弟已经死了一个了。”
贺从对上她的神色,揣摩片刻,忽然了然,这不是太后的意思,是眼前这位殿下的意思。
“若你肯,我会为你请功,你的忠心,足以胜过宗族,毕竟,”她顿了顿,讥讽一笑,“宗族子弟,也不是太后的宗族子弟,天下血脉尚且多有异心,若都看出身,这天下好不了。”
贺从在心里权衡良久,咚的一声,利索跪地,“臣,愿凭殿下驱驰,无有不应。”
元煊俯视着他,点了点头,“既如此,回去好好休息,等着吧。”
贺从再次重重磕头,“是。”
他知道元煊想要抬举自己是为什么,她要的是一半禁卫的兵权,自己同意,就是跟着她走上了一条更荆棘的路,但身在暗处,如何不希望走向明堂,是他这个身份的人的奢望,他想抓住,他必须抓住。
就算跟一个想要颠覆天下的主子又何妨?
崔松萝跟在元煊后头上了车。
车厢内,元煊阖着眼睛,任由马车颠簸。
崔松萝在侯官寺空等一天,也趴着睡了一天,有些无聊,这会儿不困,就盯着元煊看。
她懵然不知宫内早已剧变,只知道元煊看起来困得要命。
那目光如有实质,元煊干脆睁开眼睛,“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果不是她来,她真不能顺着朱力找到那个商铺。
崔松萝茫然眨了眨眼睛,“綦嫔吗?”
元煊点头,“綦嫔以剃发出家,被囚禁于昭仪寺中,太子移交太后抚养。”
崔松萝先是一喜,随后迅速想到,如果太子有了太后,那,元煊是不是就没有了价值,她还能成事吗?
她这么一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元煊并未回答,转而开口,说了一件事,“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今日还杀了个忠臣,天大的忠臣,他谏言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
崔松萝摸不着元煊的脉,她看着眼前的人,她又垂了眼睛,粗硬的睫毛连缀起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那张脸被疲倦的浪潮席卷,只有无尽的倦意。
可她莫名觉得,元煊的疲倦,不止是物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良心未泯,又怎会特地提及。
“忠臣,未必是好人,我总觉得愚忠不可取,虽说什么,文死谏,可死谏者若人都没了,也没能破除君主的昏庸,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却没有成就天下人,这天下只有德行是成不了事的,那句话好像叫什么来着。”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元煊听着崔松萝笨拙地组织语言,倦怠一笑,“我只是告诉你,权力会让人变得残忍,我非良善,以后这种事,还会一次次发生,你所有支持我的金钱,每一粒粟,都会成为血案的帮凶,你还要跟着我吗?”[2]
看懂崔松萝很容易,要崔松萝的忠心也很容易,她对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良心和脆弱好像总有深重的愧疚与怜悯,这对于上位者的元煊来说有些费解,但不妨碍她适时利用,她在警示这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小女郎,跟着她,注定要走过泥泞腥臭的血路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小女郎,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在昏暗车厢中也是亮的。
元煊从那双清亮眼中,看到满身污浊的自己。
而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弄脏她。
——————
[1]北魏时期,货币紊乱,私铸很多,所以前文有和尚吐槽铜钱越发劣质,交易用绢布为货币更多。
[2]“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出自论语,人能够把道发扬光大,不是道能把人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