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无禁跟着元煊北上,其实没想到北边事情能到这个地步。
或者说,没想到城阳王和薛毅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这哪是先斩后奏,这是直接看天高皇帝远,直接翻天了!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幢将原先还担心长公主多年不行军,受不住长途奔波,没想到这位几乎每天都是一马当先,行路还有长公主坐下的马是河间王精心寻找的宝马作解释,可吃饭都比军中人快,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没见过这么不挑食的贵人,啃干粮都不伸脖子。
当年他幽州平乱的时候,幢将还不是能到贵人眼前的寻常兵卒,上头传下来什么煊太子礼贤下士,从不娇气,与将士们吃的都是同样的饭,他还只当是吹过了头,如今可是全信了。
元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定州,毫无阻碍地进了城门。
定州刺史罗汉听闻一群兵马从洛阳而来,当中还有万无禁,就知道坏了。
这个万无禁,似乎真是有点特殊的本事,居然能从太后和城阳王把持的朝局中全身而退,不光没死,还封了别将回来了。
那么他准薛毅出城征讨广阳王,就是大错。
顺阳长公主来了,他是地方长官,必得迎接。
元煊已经问过城外广阳王的情况,得知薛毅追着人讨伐叫骂,万无禁那张总是深沉的脸也难得出现了难以言喻的神情,像是……她刚试吃崔松萝的麻婆豆腐憋得说不出话的表情。
万无禁握着自己那把尘尾扇,呼啦呼啦直扇风,憋着没说话。
元煊见状就知道万无禁是打算看她安排。
她对王佐之才兴趣不大,对兵权更在意,是以收服他的方式极为粗暴,料想万无禁也不过是为了一条活路,要真讲什么信服,那是没有的。
但不要紧,她来,就是为了立威的。
如今火药的引线已经点燃,彻底爆炸近在眼前,朝堂之上火花四溅,沸沸扬扬,她需要在朝局彻底崩溃之前,快刀斩乱麻。
罗汉是擦着汗来的,见了元煊,忙恭谨行礼,又下跪请罪,“臣距洛阳甚远,听闻广阳王谋反,不敢错放,敢问长公主,如今广阳王尚未抓捕归案,究竟要如何处置。”
元煊定定瞧着眼前的定州刺史,也没绕弯子,“圣上裁决,广阳王并无谋逆之心,确为忠臣,并未下令捉拿问责,究竟是谁让你去讨伐的?”
罗汉将密信交出,“这些是薛毅给我的信,想来都是城阳王矫诏之故。”
元煊都没伸手接,厉声斥道,“薛毅就算给你看了,难道你就不去查证一番,就认定广阳王谋反?这对讨北军心是何其重的打击!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殿下!”罗汉却直起身,胡子微颤,“我虽不知广阳王是否当真谋反,可北地边乱,情势危急,定州是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此事臣虽有过,可在当下,我不开城门,亦不悔。”
他行事素有谨慎之名,在宫内当差之时咳血都要藏着,不开城门是为定州城民,的确是一心为民。
元煊记得先帝在时就重用过他,也算是难得有用的老臣……
“臣跟着先帝踏过悬瓠关!饮过长江水!”
元煊:……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臣并非不懂广阳王是个好将领,可正因为是好将领,若谋反,就是定州之灾,臣不敢冒险!”
元煊颔首,“那你起来说话。”
罗汉没动,他都看到元煊袖中的假黄钺了。
元煊也知道能从先帝的乱刀之下活下来的老臣,都是一个性子,宁可不做,绝不做错。
他不开城门,就没有风险,就连讨伐,他也只是由着薛毅讨伐,自己依旧驻守定州城。
“我要杀薛毅,他在哪?”
罗汉这会儿倒是敏捷起来了,噌地站了起来,给元煊指明了方向。
他亲自遣向导给一行人带路,送至城门,看着奔腾远去的军队,直到再看不见那翻腾如浪卷的缁衣砍宽袖,终于招呼城门看守,“赶紧关门。”
如今是战时,外头的叛军随时可能进攻。
他自然知道如今元煊是赶着去救人才没有对自己多加审判,等了结了薛毅,就轮到他了。
但他,的确不悔。
到定州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此刻出城,元煊一行人,几乎是追着日落的昏线,将晚霞都踏碎在马蹄里,尘沙飞扬,将日光吞没,去点亮黑夜里的火把。
“按前面传过来的消息和大军行军的时间来看,大约三天内就能找到驻地了。”向导琢磨这群风尘仆仆的人大约是有些撑不住了,开口鼓舞士气。
元煊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鹿偈和周清融,鹿偈在佛寺里跟着元煊练武,如今还算能撑得住,周清融平日都要爬山采药,体力不错,虽然马鞍磨腿,但带着药膏,还能忍一忍。
她确认能跟上之后不再多话,马蹄声不止。
若说从前万无禁只是听闻煊太子如何文武兼备,如何人品贵重,如今就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元煊在地牢里背着光扔下的那把匕首的时候,万无禁还没想要效忠。
总归这乱世里头,另投明主不过是转个头的事。
可现在看起来,这个明主,倒真有了点样子。
他们没有辎重,算是轻骑,比大军行军的速度快很多,原本向导预估的三天,他们只用了一天两夜。
值守的士兵一早发现了他们,“什么人?”
元煊勒马,拿出了假黄钺,“太后密诏,让薛毅来见我。”
一串火光向他们走来,元煊下马,万无禁怕她不认识,指点道,“那个黑面高个儿的就是薛毅。”
连日奔波,就连万无禁都有些遭不住,“先设法进账再扣下,徐徐图之吧殿下。”
他怕真硬碰硬,他们不过不到六百人,哪里打得过大军。
元煊没接话,一路风沙,她嗓子有些疼。
薛毅没见过顺阳长公主,但认识万无禁,见他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心中知道不好。
再看见那持节的,缁衣蒙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昏暗中有些辨不明,身边还带着女仆,起了轻视之心,大约只是个传话的人。
“不知……”
“薛毅?”元煊开口询问。
薛毅一听声音,有些沙哑,但不难听出似乎不是个男子,不由一惊,定睛看去,脑子飞速想着究竟是谁。
“是谁让你谎称广阳王谋逆,如今叫噪追讨广阳王的?”
薛毅一听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即不满,只含混道,“此事自然是上头授意。”
元煊点点头,下一瞬间按在腰侧的手倏然扬起,如同惊雷,斜地里炸得所有人眼睛一颤。
薛毅一时不急,只觉得脖颈一凉,继而滚热了起来。
他死死瞪大了眼睛,最后的意识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那如今上头授意,你为逆贼,我要杀你。”
薛毅身后跟着的亲兵目瞪口呆,没想到来人一点没给机会,叫薛毅死得这么干脆。
火光之中,两方人马刀剑相向,雪光泠泠相照,一片惊异声中,元煊抬手,用上了最大的力气,斩下了那个人头。
鲜血迸溅,她视线边缘净是血红,红惨惨的,猩热的。
耳边传来尖利的嗡鸣,隔绝了那些聒噪之声,她与混沌浊世暂且割席,立于黑天刀山之上。
她没有高到让人群都看见,于是她奋力跨上马背,还滚热湿淋淋的手,高高举起那块象征着皇权的假黄钺,人头拎在手上,好像很重,又好像在淅淅沥沥变轻。
高位者的声音响彻远近,深渊里的长刀重指上天。
“讨北右都督薛毅,欺君罔上,谗言构陷,私自追杀朝廷重臣,今已伏诛,其党羽若俯首认罪,我不再追究,若有顽固不从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