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煊见人说不出来,干脆自己抽剑斩了藤蔓,俯身走了进去。
“殿下!”安慧也忙跟上,却在看清洞内之景后惊得说不出话。
斜阳灌入山洞之中,将山洞内的坐化的尸骨镀上了一层金光。
那是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骨,披着当年皇帝赐下的郁泥真纳九条袈裟,白骨上头还有野兽啃噬的痕迹,偏偏袈裟却没有被啃噬多少,大半尚存。
此刻还有一条黑蛇盘在那打坐的尸骨膝上,似乎没有动静,看着不像是死了,倒像是还在冬眠,金光将鳞片照得莹莹发亮,压在赤黄之色上,显得格外乌亮。
难怪那群人吓了一跳。
“帝师这是……以身饲兽?”安慧小声道。
远处传来佛寺的钟声,元煊恍然回身,盯着那一侧积灰的经书,到底没上手。
有件事她需要信得过的人做。
安慧其实还是有些信佛的,见着这般,先跪下,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磕头起身的瞬间,倏然注意到了袈裟之下压着的绢布。
“殿下!”
元煊也注意到了,犹豫片刻,用未出鞘的剑头挑下来。
上头朱砂颜色鲜艳,在落日余晖之下,几乎显出圣光来。
安慧勉强认识几个字,还都是在佛寺里跟着鹿偈学的,此刻念了出来,“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元煊怔然片刻,哑声道,“放回去吧,是我们叨扰了昙昭大师。”
她曾从灵远手中见过昙昭亲笔,的确是他的字迹。
等回京之后,就该让灵远来一趟了。
安慧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一句谶言,这前头看着不像什么好话,可后头却又好像的确是一句好话。
元煊将字条按原样摆好,就在要缩手的时候,那一直冬眠的蛇却倏然起身,以迅雷之势撑起上身,咬在她手上。
安慧惊呼起来,刚要上手,就见元煊一直按在腰侧的手同一时刻拔剑,白炼一般的光与珠黑相撞,刹那之间,黑色断成了两条。
“殿下!”
元煊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两个血洞,皱了眉,“没事,赶紧下山。”
她走出石窟,镇静自若,“把蛇捡回去,其他不许动,扫干净脚印。”
“那蛇会不会有毒……”
安慧还在碎碎念,元煊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大周承袭的是水德,这条蛇偏偏就是黑蛇。
昔日有斩蛇起义,今日也轮到她元煊了不成?
还有那句谶言,知晓自己的字延盛的人不多,都在洛阳城,开头又是那句日落复升,乾坤颠倒。
她仰头看着红得惊人的落日……
实在是……太巧了。
巧到她血液都在沸涌,迫不及待等着那天的到来了。
倘若真的天命在她,那她就大可放手一搏。
元煊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泾州那边闹得怎么样了,好歹是祖孙一齐上阵,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穆望的确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泾州刺史和地方豪族联手,有兵有权有人,将泾州瞒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穆望到了地方被绕了足足十几天,终于发了狠,持节带人,先拿安家开刀。
谁知刚到了那府邸,就看见两个大孝子摆好了安国公的牌位,还穿着斩衰服,后头黑压压是一族的叔伯兄弟带着妻女。
想进去?那得先为惊扰安国公磕头请罪,再去坟前上香。
嘴里嚷嚷着安国公尸骨未寒,穆望都给气笑了。
安国公尸骨未寒,都埋进去大半年了,还是顺阳长公主给做的法事,为着这个法事,新婚一个月就去了王南寺。
要说对不起,那安家人还对不起他呢!
穆望提着刀,抬手就把门口的白幡给砍了,这下安家全族老弱妇孺都嚎哭起来,来往的人都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起来,生生将来查案的御史变成了欺辱一族的坏人,穆望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了。
安家人不要脸,奚家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按说奚家和穆家还有些交情,好歹也都是皇亲国戚,他们倒是没像安家人这般,举全族之力阻拦,只是把前来清查的人带到了石窟前。
奚安邦先指着那一尊已经雕刻好的佛介绍,“这是按着太后雕的。”
“穆侍中瞧瞧,这石佛可好?我阿爷当年就是一时气急,砍了石像,才应了谶死了,我在泾州当刺史,总要替我九泉之下的阿爷,有个全乎魂,这才痴心石窟,也是为国积德。”
世上都传老开国侯是应谶死的,便是因为当年在地方为官的时候,因为洪涝,老开国侯直接斩了当地神灵的石像,回头就有了报应,家中接连有祸,奚家人才开始害怕,十分虔诚地开始信佛塑像。
当年老开国侯为救被把持的太后母子,斩了其中一个奸臣的头,夜里就被判了斩首。
老开国侯戎马一生,健壮魁梧,几如铁铸,传说行刑的人几次发狠下刀,开国侯的脖颈只落了个皮肉,最后实在没法子,给改成了绞刑,这才死透了。
穆望小时候也听过这段故事,只当是传说,毕竟为国而死的忠烈之臣,民间传说总带了些神话意味。
但人人都这么说,就连元延盛也跟着太后一道这么说,那这说法就是坐实了。
他要今日扰乱了这石佛像,照着奚安邦的意思,他也要应谶。
一边一个软钉子,哽地穆望如鲠在喉。
地方上有州郡兵,他要真硬来,就是逼他们反了,到时候栽在这里的是他。
穆望铁青着脸回驿站,转头问自己一直没怎么动的祖父,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办?
平原王看着自家这个最成器的孙子这些日子被遛狗一般耍得团团转,自己个儿端着酪饮完,方道,“谁让你来的?”
穆望一哂,“皇上啊。”
“糊涂!”平原王叹了一口气,把碗放下了,自己这个孙子怎么都好,就是没吃过什么苦。
他是有本事,也有身份,朝堂上没几个敢直着跟他顶的,年纪轻轻就是皇帝亲信,可天底下不是光靠本事吃饭的。
他活二十年,旁人活了四十年,那二十年就不是白活的。
要真说资质,煊太子怕是比自己这个孙子还强些,当年他是真心把宝压在太子身上的。
他是东宫四辅之一,虽说是个挂名,但他冷眼瞧着,元煊就是比穆望多了一样东西,她吃过苦,经过事,绝境待多了,该狠的时候狠,该弯腰的时候弯腰,跟人玩儿心眼,手段纯熟,坑完人还能落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他这个好孙子,已经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活了二十年,以为长进了,谁知元煊一回来,短短几个月,把他玩儿得跟狗似的。
“你实话跟我说,泾州这事儿到底是谁提点你的,以你的性子,就是往北镇想,都不会往西北想。”
穆望张了张口,只道,“是偶然想到的。”
这下平原王也没法说了,只道,“这事儿你既然揽下来,我也不再说你,这是夹生饭,你吞下去也不会好过,我年纪大了,袭爵的轮不到你,可你是穆家中最出息的,名头给你老子,你拿个实权,我最后教你一次。”
他说完,起身出去,“设宴,请奚刺史。”
这是一场鸿门宴,奚安邦知道,但碍于平原王的身份,也不能不来。
平原王先东拉西扯,带着奚安邦追忆了一番老开国侯的英勇,一直说到先帝晚年的大肆屠杀,都是为了尚未长成的今上铺路,老开国侯为了皇帝也是尽了最后一份心血,无人不感念其忠勇。
说到情深之处,更是老泪纵横,奚安邦也跟着含了热泪。
“他只留下你们两个儿子,当年明昭之乱,你们也是受了苦的,我们这些老人,怎么会不帮他保住血脉呢。”
“只是孩子啊,你总要跟我交个底,我才能想到怎么保你啊!”
奚安邦低着头,半晌没说话,只是眼眶也挺红。
穆望看完了全程,还被祖父指着骂了一通做事太急,不稳重,没奚安邦这般重情重义,又被压着向奚安邦行礼道了歉,他也没敢说一句话。
这会儿他瞧着祖父眼底的“情真意切”,恍然想起,从前他只当讲情面论感情,只有下位者没有筹码才玩儿的烂俗把戏,谈事时他几乎都是上位者,自来不屑,实则讲情面也不过是个手段,上位者施用起来,不用耗费任何筹码,收益却最大。
穆望倏然就想到了元煊刚回来那日,对着自己的痛陈,和之后偶尔不经意间的软弱情态,她那般心高气傲的人物,哪怕是居高临下的,也叫他几乎迷了眼睛。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不敢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