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松萝抬头,她不太习惯和人对视,这会儿刚对上元煊的眼睛,见这人眉宇间还有戾气,似是余怒未消,只是眼神中已经盛满了关切。
她只敢对上一瞬,旋即低下了头,将手中的木盘往前送,“奶茶,快凉了。”
元煊笑了笑,转过脸儿,神色莫测瞧着那几个护院侍女,她们正低着头收拾残局,瞧着也被吓得厉害。
“这几个。”她端了碗,“胆气不错,送去玄鸟部,不必再入城中轮值。”
玄鸟部是元煊养在庄子专门练兵的地方,那赐下的千名婢女,小半在那儿,更多的还是流民和被卖的女子。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仰头颇有豪气地将那碗奶茶一饮而尽,似是被甜得齁住了,皱了眉,又去瞧那几个侍女。
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崔松萝初时也没在意,刚要笑问是不是太甜了,就见元煊冲外招了招手,她带着的几人已经依言将人带走了。
几个侍女虽有些意外,但听得殿下赏识,还有些开心。
“这事儿别传出去。”元煊见事情办了,转头大步走向屋内。
这声也轻飘飘的。
崔松萝脑子一下就拐过了弯儿。
那两个侍女不过刚锻炼了一会儿,玄鸟部收的是肯吃苦的耐力足的,这几个,本就是被筛下来的。
元煊是刻意把人调回去,封锁消息,玄鸟部看得严,根本不会出去半步。
崔松萝瞧着元煊的背影,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还不跟上来?”
元煊的声音从前头传了出来,她连忙醒悟跟上。
这盘棋错综复杂,步步错不得,元煊瞧着是最隐忍的,今日怎么会那么冲动,先和穆望动起手,还说了那些话?
崔松萝的屋内装得大多是高脚家具,在洛阳城可谓新潮,元煊靠在椅背上,瞧着半分贵族仪态也无了,自己闭着眼听着崔松萝事无巨细的汇报,听到商队回来了,这才开了口,“这商队我要用一回,过阵子,我要你做一件事。”
暮色坠进来,四下暗灯沉凝。
崔松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直了直背,乖乖坐好,等着元煊的解释。
元煊却不说话了,她垂了脑袋,常年练武的手揉搓了一把脸,看得崔松萝都肉疼那张好皮囊。
只要不和人眼神对视,崔松萝还怪喜欢盯着人瞧的,她这会儿瞧着瞧着,却发觉元煊状态很不对,要说疲倦,也该是疲倦的,眉头就没松过,她忍不住问了,“殿下是,又犯了头疾?不若请罗夫人来瞧瞧?”
元煊顿了半晌,“好。”
头疼是头疼,可元煊却还在思量自己让崔松萝办的事儿。
那不算是好事,原本崔松萝不投过来,她也要扶持个商户,可这会儿她却有些犹豫。
被这么一岔开,她干脆就先放了下来,回头再同崔松萝说也就是了。
只是商队还是要赶紧去办的。
从元葳蕤那儿得的东西她不能名正言顺运到该去的地方,兵甲、炼铁的炉子,还有那一堆的铜钱与粮草,她要借松清商号的路子。
这事儿她没想好要怎么同崔松萝交代,干脆不交代,不知道对崔松萝来说也是好事。
她把这事儿先定了,崔松萝一无所知,张罗起晚膳来。
罗夫人也在饭后到了崔家,见了元煊,先恭恭敬敬行了礼。
元煊勉强从座位上站起来,将人扶起来,“罗夫人不必多礼,幼时承蒙你照料,如今更要您奔波,是晚辈的不是。”
她姿态放得低,罗夫人却依旧不敢拿大,细细瞧着眼前的殿下,寒暄之间,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殿下高了,也结实了不少,真是长大了。”
最早见的时候,元煊还没长大,她因年幼时吃得不好,原先也十分瘦弱,脾胃更是不好,那些年是罗夫人用药膳将养过来的,养了几年,到了拔高的时候,也因为窜得太快,跟竹竿儿一样,现在瞧着倒是没以前瘦弱了。
元煊也在瞧罗夫人,早前罗夫人眉眼之间还有郁色,如今却已经舒朗开来,黑了瘦了,却精干爽朗了些。
当年将人送得远远的,后续生活都要靠自己,好在罗夫人也是性情坚毅的人,带着周清融隐居在山间,靠采药行医为生,倒也过得很不错。
几年间又联系上不少天师道人,只可惜当年灭佛之后,佛教重新兴起,道人四散,不少避难南迁,如今留下的微末道人,经书散逸,倒是和罗夫人一样,靠医药为生了。
崔松萝半天没插上话,也不想插话,她其实并不算会交际,来这里跟演戏一样,每日照猫画虎做样子,但有元煊在,她就可以坦坦荡荡装哑巴。
“我听崔家令说,殿下有了头疾……”
眼瞧着终于说到了正事上,崔松萝终于彻底坐直了。
罗夫人替元煊把了脉,沉吟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崔松萝。
崔松萝正认真瞧着,冷不丁对上那个眼神,妇人眉眼犀利,带着浓重的疑虑,那情绪并非对着她的,却依旧叫崔松萝心里一突。
罗思齐张了口,“还请家令帮个忙,叫人取沸水来,不必倒出来,最好连炉子一道端来,还有冷酒,若有,还请也取一坛来。”
元煊淡淡看了一眼崔松萝,没有说话。
崔松萝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刚关上门,就听得里头隐约传来元煊的声音,“罗夫人不必如此,她亦是自己人。”
“我知道,只是取些针灸准备的东西,殿下勿怪。”罗夫人声音沉稳,像是真没有那个意思。
崔松萝终于明白了些许,这是提防。
除了头两次见面之外,元煊对自己好似再无怀疑,虽有威严,但态度自然亲切,她好像也就松了这根弦,罗夫人的态度才是正常的——哪有无缘无故的相信呢。
又或者说,是元煊让她觉得,自己一直是被信任的。
崔松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脑门,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只要元煊愿意让她跟着就好,旁人她也做不到尽善尽美。
她塑造出来的十全女主,自己却是做不成这十全的女主的。
元煊见外头脚步越来越远,低头笑了笑。
崔松萝,是涉世太浅,和她做生意的能力几乎不成正比,太实诚了些。
罗夫人却依旧思虑重重,终于进入了正题,“殿下……您……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吗?”
五石散在前朝和隐士之间尤为风靡,他们北地贵族之间虽有流传,但多为男人所用,本是配出来治疗伤寒的药材,但渐渐被发现了有奇效,被广为滥用,后来才渐渐发觉出其荼毒深远。
元煊抬了抬眉,在榻上垂眸瞧着罗夫人,反问道,“您也算看着我长大,我怎会不知五石散虽是药材,却委实不算什么好东西,先帝死前疑神疑鬼,暴虐恣肆,不正因此物吗?”
罗夫人盯着元煊,毫无避讳,“您的名声可也占了一半。”
元煊:……
周清融就这么让罗夫人给教出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也怀疑过,有人给我下这个,可我分明记得,这东西服下必得行散,行散不好,死于非命,更有溃烂之弊,我都没有。”
元煊刚要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帝死于五石散她是知道的,如今她这药的来源也是宫里那位……
太后和先帝的死,当真没有关系吗?
罗夫人瞧着元煊身体健壮,的确不像,松了一口气,却又皱了眉,“但脉象的确如此,这东西不仅成瘾,并且毒害深远,听殿下的话,大约也早就怀疑有人给您下药吧?”
“我猜测是有所改良的五石散,殿下并非日日服用,体内量少,兼您意志坚定,虽有毒害,却有别的温补之药平衡,才只影响了您的头疾和……暴躁。”
元煊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长辈,说话直点也好。
“如今虽有暗毒,却不算重,您这一年来服用的频次大约不高,所以头疼反倒更多些,这是因为戒断的毒效,反倒是从前留下的余毒倒是更深些,还需好好调养,我会给您配好解药,调养数年,大约就无大碍了,至于旁的,殿下还得自行筹谋。”
元煊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您放心。”
下毒的是谁,又是怎么下的,她大约是有数的。
“就是不放心,您早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还不另找大夫瞧,还得崔家令三请四请,实在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要是是烈性毒药呢?”
眼瞧着人越说越快,元煊逐渐弱小起来,还不忘小声辩解,“烈性毒药一进嗓子不就知道了。”
罗夫人深吸一口气,默念这是殿下,不是周清融,不能打。